刘翔在这建康城里已许久了。虽说之前刘翔已给燕王慕容皝手信,信中直言,此次求封艰险,或未功成。直言道:晋室诸臣皆惜王爵名号,恐不会轻予。然其并未枯坐于驿馆之中,连日来在这建康城内多方走动,联系朝堂众臣,设法予以转圜。

    这首要劝说之人者乃当权者庾氏兄弟。

    这一日,刘翔携鞠运登门拜访,两厢看茶入坐,刘翔开口便道:“天祚有晋,英杰辈出,拱卫晋室。先主慕容廆时,故太尉陶公已有意许之燕王之位。如今辽东公慕容皝,忠于晋室,明允恭肃,守护平州之地已近十年。奈何晋室要惜这燕王虚名,徒然令忠贞之士寒心。”

    庾翼开口说道:“刘使所言俱为燕王辩护,戎狄求封,岂非本意,乃慑于声名不彰尔。原封辽东公,此名号已属人臣极矣。今求燕王,岂非有不臣之心。”

    “哈哈,我原以为庾稚恭心胸坦荡,不怀私利。今之见,我晋室衮衮诸公,尽为庸碌,奈何不复振作。”只见那刘翔脸带不屑,闭眼道,“先者慕容廆率义众,诛讨大逆。然下臣所知,管仲相齐,犹曰:‘宠不足难以御下。’何况是辅翼王室,匡霸之功。然我先主固执谦让,欲守臣节,故而其身已殁,终未受晋室召命。”俄尔,刘翔睁开眼睛,缓缓说道,“方今诏命隔绝,王路险远,贡使往来,动辄弥岁。今燕之旧土,北接沙漠,东尽乐浪,西暨代山,南极冀方,而悉为虏庭,本非晋室之域。进封慕容皝为燕王,行大将军事,上可统帅诸部,下可以此讨贼,有何不可!”

    一旁的庾冰静静的听他说完,只轻启金口,说道:“刘使所言,乃俱为慕容皝张目尔。我且闻之,你主已在所部自称燕王,其心如何我朝未可知,然其已行燕王事。”

    “刘使。”旁边的庾翼突然厉声说道,“既已称燕王,何来再求我晋室之封!”

    “诸位,今羯寇权焰滔天,怙其丑类,以古赵、魏之地为根基,东并齐,西接秦。如此声势,晋室却不能振作,收复中原,徒内斗尔。独我燕国,国虽小,然力破强敌,南取令支,使其不敢北犯。”刘翔起身道,“今四海动荡,中州倾覆,称帝者已非晋帝一人,独我主慕容皝向晋庭求封。何也?乃以义声之直,讨逆暴之羯,檄命旧邦之士,招怀存本之人。封我主为燕王,就是风吹落叶,飞车下坡之事,有何不可!”

    庾冰到底是老成谋国,且其年事已高,今见其翼弟已然声竭,趁势说道:“刘使稍安,你意我已知,定上表奏文于晋帝,但凭陛下裁决。”

    言罢,吩咐门人备车马送客,送至门口,向刘使二人拱手作别。

    上了胼马轻车,刘翔对鞠运说道:“我观此兄弟二人,尽皆权臣,晋室不能振作已属常理,臣强主弱,恐这江南之地可保否?”

    “刘使稍安,晋室没了,我主自己称王也就是了。”鞠运回道。

    “我燕国确能自立于北境。如若再有晋室册封,我中原侨族,辽东世族中能者异士或能感怀。承天袭命,燕主乃承袭晋之天命。”刘翔若有所思的说道。

    “刘大人安坐,驾。”只见鞠运扬起缰绳,往驿馆驰去。

    两人到了驿馆,却见驿馆侍者传来消息。谒者令徐孟,已在此等候多时。

    二人急急往内室走去,却见徐孟拱手道:“刘使你可来了,我徐孟特来道贺。你主慕容皝再立功勋,燕王之封指日可待。”

    “徐大人说笑了,这几日我访遍建康诸臣,所求之事难啊。”刘翔苦笑道。

    这徐盟原是之前晋室派遣到燕国的宣召使者,素与燕国中人交好。

    “我从门下机要处得知,慕容镇军现已平高句丽,声势远播,远近来附。”言罢拱手向刘翔道喜。

    “鞠大人,看来不久之后,我燕主的回信就要到了。”刘翔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

    “刘使所求之事,不日应该有眉目了。”鞠运也笑道。

    “对了,徐大人,我主慕容皝新平高句丽,此件奏报,原是应由尚书台呈禀,为何徐大人却在门下机要处获知?”刘翔不解的问道。

    却听闻徐孟笑道:“刘使果然心细如发。故例,军报一类原由外朝尚书台属理,内朝无从参与。然如今我朝权臣当道,外连悍将,于朝政多有弊端。故而陛下属意原属内庭官员:如侍中、中常侍等与尚书令、中书令等一同协力朝政。”徐盟见左右无人,接着小心说道,“我朝自王敦之乱以来,皇帝对朝中威高权重者多有戒心”。

    说罢徐盟便挥手作别,向二位告辞,转身离去。

    刘翔吩咐鞠运寻馆驿中一处清幽之处。屏蔽左右仆从,两人到一案处,同案对面而坐。

    “今闻徐孟之言,晋帝有意封慕容镇军为王。”刘翔说道。

    “刘大人何以见得?”鞠运不解。

    “今之见,晋室诸臣皆惧权柄消弭,唯恐晋帝威权日盛。”刘翔慢慢的回忆道,“前朝公孙渊无尺寸之功,吴帝孙权照样封他为燕王。现如今晋室权臣当道,皇权中衰,他们屡屡犯上作乱,此一燕王名分徒增晋帝威权,而与他们无益,故必竭力阻止。”刘翔眉头一舒,说道,“若晋帝有意许之,此事或可行。”

    “刘大人有理有据,下官佩服。既如此,按之前徐大人所言,我们应找内朝官员,与之言语。”

    “鞠大人所言甚是,就依此行事”刘翔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比之北境,暗沉不少,乌云遮月,说道,“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明日去内朝拜访。”

    现如今晋室内朝由中常侍彧弘主持。这日一早,刘翔携鞠运往彧弘府中拜访。

    得知燕使来府,彧弘命府中之人忙去迎接。那彧弘素知晋帝之心,对慕容镇军千里求封一事,心下有意许之。只是唯独朝臣反对,故不好驳斥众意。今见此二人前来,正好一探虚实。

    府中侍从引二人入茶室,彧弘颇为热情,说道:“燕使远来,常遭风没海,动辄逾岁,这一路颇为辛苦。”言罢,举起双手鼓掌,使唤仆人,道:“奉二位使者茶”

    只见彧弘府中之人,取出烹茶器具,茶叶泉水,薪柴等物,徐徐展开。水乃引建康城附近汤山之水,茶乃摘自雨花之茶,盛入青瓷之中,以松木为柴,悉心烹煮。不多时便茶香四溢,飘满厅室。遣侍女奉茶,献于二位来客。

    “素闻江南茶香四溢,果然是‘芳荼冠六清,溢味播九区’,哈哈。”刘翔笑道。

    却见彧弘坐于对面,轻轻奉其手中茶杯,喝一口说道:“比之北境则何如?刘使在建康许久,今日登门拜访,恐非问我讨杯茶那么简单吧”

    刘翔放下茶杯,道:“正是。”

    此间三人,彧弘挥手,尽屏蔽左右,只留一侍女,端茶递水侍奉。

    刘翔正身,向北方拱手道:“石虎据士州之地,带甲百万,志吞江、汉。自索头、宇文暨诸小国,无不臣服。惟慕容镇军父子,翼戴天子,精贯白日,却不获礼之命,窃恐天下移心解体,无复南向者矣。”

    彧弘对曰:“慕容镇军封辽东公,已位极人臣极矣,今若再进封为王,恐朝野不宁。”说完彧弘端起身前茶杯,吹了吹气,轻抿一口。

    刘翔直了直身子,说道:“先者,公孙渊无尺寸益与吴,吴主孙权尚封他为燕王,赐以九锡。今慕容镇军屡摧贼锋,威振幽、平。羯人石虎,自称大赵天王,尚且派遣使臣,执以厚礼,意欲拉拢我燕主。且有意封他为曜威大将军、辽西王,其所求者乃燕赵两国相安无事。但我慕容镇军恶其非正朔,拒不接受。”言之此,刘翔语气加重,道,“今朝廷矜惜虚名,沮抑忠顺,岂社稷之长计乎!后虽悔之,恐无及己。”

    “刘使所言甚是,大将军,燕王,皆为虚名尔。我晋室与慕容镇军父子,虽山水远隔,往来不便。徒慕容镇军父子,慕我华夏之仪。既如此,我必为刘使言语陛下。”那彧弘听到石赵也有意许燕主大将军,辽西王。万一晋室失一羽翼,晋帝声望不显,恐遭晋帝斥责,故此也神情一紧。

    刘翔见此神情,脸上云淡风轻,轻轻说道:“既如此,在下多谢彧常侍。”

    刘翔和鞠运二人拜服。

    言及此,二人从彧弘府中出来话别。彧弘送至府门,望其二人,言道:“燕使之意,我已确知。非我辈故意迁延,实乃各中缘由一时不方便明说。”

    “彧大人之意,我辈已知晓,唯恐日久生变。”

    刘翔言罢,驾车返回驿馆。刚到驿馆,却见一个仆从急切的出来,向二人说道:“刘使所盼的燕王书信,已到馆中。”

    “快快取来。”刘翔迫不及待的向那人说道。

    只见一人速速取出木盒,上面蜡封确未动过。鞠运拿佩刀撬开,打开木盒,取出书信,呈于刘翔。

    刘翔匆匆览过,将书信传于鞠运,笑言道:“燕王此表,如泰山压顶,江河奔流。天命大势晋室诸臣无此能挡者。”

    鞠运看罢,说道:“刘使,事不宜迟。我看这庾冰,庾翼二人的府上,我们还要登门拜访。”鞠运把书信再次折好,递于刘翔,道,“我看,晋臣中,拒封我主为燕王众臣中,意最坚者非庾氏兄弟莫属,然其权势也最盛。”

    那书信乃为燕王数月前所书。

    高句丽平定之后,燕王对求封之事也兴趣大减,但如今燕国朝臣中,心幕晋室者依然不少,故尔还是按群臣之意,予以回信。

    那日,燕王携征高句丽大军入棘城。燕王已提前向世子传下召令,命不得大摆依仗,骚扰臣民,只于这日出时分,刚开城门之际,领大军悄然入城。

    燕王于进城那日,在郊外,命大军暂歇。命有司备酒。只见燕王端起酒杯,举手仰天,呼道:“呜呼燕军,劲士末路,尽皆屠戮。壮哉王寓,以身殉国,忠贞无二,特封王寓为举义候,已彰其忠。”说完向这脚下之地撒下杯中之酒。

    却见,燕王又举起一杯酒,“汗弟英灵在上,王兄已为你破高句丽,此逆贼尸骨尽被我屠戮,今我辽东无忧,你英灵可安息。”言毕又向大地上撒下一杯酒。

    却见燕王望向后面众将士,径直走去,忽到慕容翰跟前,拉着他的手一并上前,与其共执酒杯,向天举起,道:“我燕国列祖列宗在上,今我燕国,已灭高句丽,尽并辽东,至此东境无忧矣。我燕国复得王兄慕容翰,平高句丽之役身先士卒,勇往无前,立下大功,翰兄不负,不负燕国。”

    众将士皆呼道:“建威将军不负,不负燕国。”

    向这燕国的大地上撒下第三杯酒。

    这一日,燕王于文德殿上,宣平高句丽众将士,和都城各文武官员入朝议事。

    燕王首议:“今我燕国,踏平高句丽,自慕容仁叛乱之后,祸首移除,这平州之地上只余宇文一部尔。”

    国相封弈上前说道:“大王神武,我辽东军民,此后不会再陷刀兵之苦,安居乐业,此乃我国之幸”

    “诚然幸也,于此,我燕军可尽往榆阴,安晋两城转运,攻灭宇文部,指日可待。”阳鹜出列说道。

    “诚如二位臣言,诸位大臣,于这平高句丽之役,我军又有一斩获。”燕王面露喜色。

    众臣一片狐疑,左顾右盼,分外不解。

    “王兄,别卖关子了。”慕容评好不着急。

    “评弟莫急。”燕王遣内侍捧出與服。

    只见其上为一鹖尾冠,中有革带,铜印墨绶,一双攒金蟒靴确是格外耀眼。

    只见侍者喊道:“宣平狄将军上殿。”

    众人回头,那慕容霸踏着阳光的光辉,从殿外跨步向殿内走来,于大殿中央站定却身,向燕王拱手道:“儿臣多谢父王。”

    “诸位大臣,我儿于这平高句丽之役中,首破敌军。我为大军扫平障碍,夺得首功。按例:先登城者或斩敌方大将者晋爵三等,我儿此功堪比于此。”

    “臣恭喜我王得此勇将,恭喜平狄将军。”高诩出列恭贺道。

    众臣尽皆祝贺。

    “霸儿,且换此服。让为父,诸位王叔伯、大臣看看”燕王看着慕容霸眼中尽是关爱。

    却见慕容霸穿上新的将服,戴上冠,确是好一个健儿郎。神采飞扬,容颜焕发,青春昂扬之气令众人啧啧称赞。

    “果然合适,霸儿从今往后,你可于我燕国众位将军同列,参与朝政,攻伐谋划,所奉不差。”

    “谢父王。”言罢,慕容霸立于武将侧,在其王伯慕容翰之后。

    平狄将军封赏完毕,燕王收拢情绪,向堂下诸位大臣说道:“今我燕国军威日盛,国运日彰,于今日朝上确有两事,使孤颇为烦忧。”

    阳鹜心领神会说道:“大王,料想必有迁都龙城之事。”

    “阳司隶所言不差,正是。”燕王说道,“我慕容鲜卑自迁都棘城以来,宫室局促,城中狭小,屯兵、周转、迎接使臣,颇为不便。今我燕国辽东已平,当并力南向,方便我大军调动。”

    封弈说道:“燕王所言甚是,然迁都涉及国本,宜当周全妥善为要。建宫室,立宗庙,划坊里,万千头绪,居中谋划,当务必择一干吏为要。”

    “封相所言甚是,诚为孤之所想,此中人等,列为爱卿,可有自荐及举荐人等。”燕王问及堂下众臣。

    众人议论纷纷许久不绝。

    只见阳鹜出列,道:“臣之族弟唐国内史阳裕可堪此人。”阳鹜望向众人,侃侃说道,“枣嵩有云:北平阳裕,干事之才。兼之其人谦恭俭约,刚正慈仁。是调和众人,谋划布局的不二人选,臣力荐阳裕负责龙城新都营建。”

    “阳士秋选贤任能,所举不差。既如此,传孤旨意,封阳裕为将作令,一应负责龙城营建。”

    燕王话风一转,说道:“如今却有另一桩心事,如骨鲠在喉,令孤颇为不悦”燕王指着内侍,道,“来人,将刘长史所书书信传于众人。”

    众人看过书信,大意为求封之事不顺,晋室惜其王爵,恐难成行之类的。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却见慕舆根出列,道:“燕王,我看那晋室气数已尽,还求他封个鸟,这燕王我们想当就当,不稀罕他给。”

    “王兄,我燕国与晋室山高水远,求封燕王止虚名尔,于国无补,王兄就是称帝也无妨。”慕容评也不屑晋室所封。

    “折冲将军,评叔,晋室虽远,然天命尚未改。我燕国虽平高句丽,然强赵在侧,今晋室在其南方,假使我求得晋室之封,虽为虚名,于国却有裨益。这一南一北必使石赵每次攻我燕国,必考虑晋室在其身后。”世子慕容儁上前,对父王拱手说道,“虽为虚名,于国有益,便是好事。”

    “勤王仗义,今其时也。忠义彰于本朝,私利归于我国,此王伯之言也。今且闻之,切中肯綮。”慕容恪也随慕容儁出列,向众人拱手说道。

    “臣之见书信,晋帝实有此意,实乃权臣阻挠,皇令不显罢了。”高诩却有一番独到的见解,说道,“今我之见,庾亮新亡,晋室朝中动荡,若我燕国再以切责言辞说继任者,尤其已庾翼、庾冰二位为最,其心必忧,为自身官位计,求封之事或也可行。”

    “臣附议。”只见封弈与阳鹜也表示赞同,众臣拱手,尽皆赞同。

    “既如此,我当亲笔手信。”燕王起身说道,“想我燕国虽为鄙远,然倾心慕华数十载,若论诸侯之中,无处其右者。今晋室惜微爵而误大事,尽失人望。我燕国独力支撑数十载,皆赖我之众臣,于晋室何干。今次若求得便罢,若求不得,孤自封之。他日若饮马于长江,会猎于建康之际,怪不得孤。”

    众臣皆道:“大王神武盖世,燕国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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