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在德兴赌坊一事, 万鹄原本有心想要瞒着家里人不叫卫灵竹知道,毕竟这事说出来也实在丢人。但德兴赌坊昨日死了两个, 伤了十七个,中间又牵扯出西风寨和近来城中背着数桩人命官司的“庄家”,官府第二天便上门来请万鹄作为受害人去一趟衙门配合口供,也请了卫嘉玉和闻玉,不过他俩是作为见义勇为的侠士前去询问几句事情经过的。
与万鹄差点在赌坊叫人掳走相比,大公子和二公子在府上动手一事便显得有些无足轻重了。万鹄在赌坊出事虽不能证明与万鸿有关, 但追究起来也是一桩麻烦,万鸿自然不愿事情闹得太大,拨出萝卜带出泥,最后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正好这一天之内发生太多事情,卫灵竹也实在没有心力再分神细究这背后的原因,只叫人去探望了一趟, 此事便算过去了。
第二天, 卫灵竹叫府上安排一辆马车送三人去官府衙门。大约是因为昨天的事情, 今日在车上,万鹄倒是难得的老实, 他额头上还青着一块,一路上都闭着嘴,便显得没有那么招人烦。
金陵街头车水马龙, 人来人往,热闹不凡。从衙门回来, 闻玉便察觉到身后有人跟了一路。
万鹄一听有些紧张:“是西风寨的人?”
后头的马车上坐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 看不清面目, 也不知马车里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闻玉皱着眉头对卫嘉玉说:“我下去试探一下他们的身份。”
她的身手倒是不叫人担心, 卫嘉玉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一会儿在南巷的茶楼碰头。”
后头马车上赶车的男人见前头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从上面下来一个身穿浅碧色长裙的女子,一下车便朝着路旁的酒馆二楼走去。而前头的马车片刻不停,等她上楼之后,又缓缓向前驶去。
赶车的男人迟疑片刻,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跟上去,一抬头却瞧见方才下车的女子坐在饭馆二楼的窗边,目光留意着这处。车上的人心中一紧,知道恐怕已经暴露,不由得伸手又将斗笠压低几分,随即驾车驶进了一旁的巷子。
那巷子是条小巷,位置狭窄,地方偏僻,没什么人出入。闻玉立即从二楼下来,随即跟了上去。
没多久,便瞧见巷子尽头停着那辆黑色马车,可惜马车叫人扔在这儿,车上的人已经不翼而飞。正当她在马车旁,留意着附近的线索时,忽然看见身侧的拐角一片黑色衣袍一闪而过,那人果然还未离开巷子!闻玉想也不想,立即追了上去。
这巷子弯弯曲曲,过道狭窄,一不小心还容易走进死胡同。二人在这巷子里追逐许久,跑在前面的男人眼看着又一次叫一堵高墙堵住,身后的脚步声却又近了。这时不知从哪里倏忽伸出一只手,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叫人拎着肩膀提到了一旁的屋檐上。
男子没来得及说话,就觉得右肩剧痛,眨眼间已叫人卸下一只胳膊。他咬着牙没出声,制住他的人从背后猛地压低了他的脑袋,随即他就看见那个浅碧色衣裙的女子出现在了下头。
闻玉站在原地左右看了两眼,见此处一堵高墙,并无其他人影,稍稍迟疑,立即又朝右手边的巷子追去。
“暗中跟个人反倒差点落到对方手里,你们玄武部出来的都是这样的废物?”见女子的身影走远了,屋顶上才有个声音冷冷道。
跪在房顶上的男子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心中一惊,他目光往上瞟,果然看见几步远外一双黑色的长靴和一片红色裙角。后面压着他的人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又狠狠将他的头往下一压,如此一来,那一点衣角便也看不见了,只能听见女子森冷的声音警告道:“回去告诉宗昭,不要在我眼皮底下玩这些把戏,下一回再让我碰见,可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了。”
“是……”男人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不敢说出半个不字。直到身后的人松开了他的肩膀,四周许久都没有声音,他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房顶上空无一人,他面无表情地将被卸下的胳膊重新接了上去,心中忖度片刻,到底不敢再跟,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等闻玉赶到茶楼的时候,卫嘉玉与万鹄已经在楼上等了一会儿了。
“如何?”见她回来,卫嘉玉伸手替她倒了杯水。
闻玉在桌旁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茶水摇了摇头:“叫他跑了。”
一旁的万鹄听了这话发出一声不出所料的轻嗤,闻玉没理会他,又继续说:“不过那人身手不差,和先前西风寨那群人好像又不一样。”
卫嘉玉听了这话若有所思,良久没作声。他们几个上午出来,如今已是正午,闻玉觉得饥肠辘辘,吃了几块桌上的点心,正打算问问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一旁的万鹄看出她的心思:“你急什么?听完这一段再走吧,你要是饿了,我帮你叫点吃的。”他一边说一边全神贯注地盯着楼下的说书先生,招手替她叫了伙计上来。
闻玉这才发现茶楼里并不喧闹,几乎没人高声说话,楼上楼下不少人都专心致志地看着说书台,台上的说书先生拿着一块醒木,正说到激动处,一拍桌子:“……正在这哭声一片里,突然一红衣女从天而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连将那十几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撂倒在地。”
楼里喝茶的客人们一颗心原是悬得老高,虽知道事情必有转机,但听到这儿还是不由得齐齐发出一声惊叹。
闻玉点了几样点心,一边分神听了两句:“底下说什么呢?”
“姑娘没听过‘小秋水剑’的事情?”送茶的伙计笑眯眯地说,“这几日城中各家酒楼茶馆都在说她,可算是这两天金陵城中风头最盛的人物了。”
闻玉觉得这名字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在何处听过,于是问道:“什么小秋水剑?”
“你连小秋水剑也不知道?”万鹄听见了,不由插了句话,好像她是从什么山里头一回进城来的,竟连这么一号人物都没听过,“就几天前,西风寨在三蛇岭趁天黑劫了江上十几艘船,连绕山帮都栽他们手里了,几百号人被困在江边,差点丢了性命。结果小秋水剑从天而降,不但将这群人都给救了出来,还一把火烧了西风寨的船。那晚从江上回来的都在城里说起这事,议论此人的身份。”
闻玉听了一愣,下意识问:“那人什么身份?”
“那谁知道,只听说那姑娘一身红衣,坐船从南边来的,有人认出她的剑法和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血鬼泣封鸣有几分相像,就叫她小秋水剑。”万鹄一边说,一边兴致盎然道,“也不知她与血鬼泣是什么关系,但瞧她在江边干的事情,像是个行侠仗义之辈,总之这金陵城最近总算热闹起来了。”
他越说闻玉神色越是古怪,不由转头看向一旁的卫嘉玉,谨慎道:“你觉不觉得这事情有点耳熟?”
卫嘉玉其实也是头一回知道这事,但听她这样问还是忍不住低下头掩饰了一下唇角的笑意:“的确耳熟。”
楼下的说书先生还在往下说,已说到了那红衣女站在船桅上一箭射穿油桶,火烧寨船一节,说到激动处几乎有些破音,听得底下众人屏气慑息,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听那红衣女一声令下,数百个绕山帮弟子一跃而起将西风寨水匪们杀了个片甲不留,茶楼里头一时间叫好声一片。
闻玉听到这儿笃定这小秋水剑绝不是自己,且不说号令绕山帮这事,要当时能有几百个绕山帮弟子在岸上,还用等着她一声令下才将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可这听书的茶客们可不管,只管听得心满意足,不知不觉间小秋水剑的名声已是传遍了金陵城。
伙计没一会儿送了点心上来,万鹄听得高兴,还问他:“明天讲得还是这一折吗?”
“您这问题问得好,明天咱楼里就换新本子啦。”伙计热情地回答道。
闻玉一听,松了口气,虽也不知松得哪一门子气,但还是随口问道:“明天讲什么?”
伙计搓着手,喜滋滋地说:“明天讲‘红衣摇骰庄家败走,小秋水剑大闹德兴赌坊’。”
万鹄听到这儿也终于觉得不对劲:“德兴赌坊又出事了?”
“这您都不知道?”伙计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昨天庄家现身德兴赌坊,恰好小秋水剑也在,一刀劈了赌桌,顺道救了不知哪一家的公子。你看看,这才子佳人,正道反派全齐活了呀!昨晚上不少书局连夜叫人写话本刻印,我们家绝对是全金陵最早拿到本子的。公子要是喜欢,明个儿早点来,小的给您留个好位置。”
“……”
等那伙计一走,桌上便只剩下了一桌死寂。
卫嘉玉看了眼桌旁两个如遭雷劈的人,拿起一块点心送到嘴边尝了一口,好心道:“这茶点不错,明天要不要再来尝尝别的?”
回去的马车一路上格外的清净。方才在茶楼,卫嘉玉借纸笔写了封信,托人送去了一家钱庄,快回府里时,闻玉总算回过神,想起来问上一句:“你刚才写了什么?”
卫嘉玉也无意瞒她:“金陵也有九流的人,我托他们去查查有关西风寨的事情。”
“你查西风寨干什么?”
“我怀疑庄家和西风寨有关。”
自从他们到这金陵以来,三回碰见骰子,两回都有西风寨的人在场,这未免有些凑巧:“西风寨差不多今年年初才开始在金陵附近活动,庄家犯案也是从今年开始的,二者时间正好重叠,我想知道这背后或许有什么联系。”
“可你怎么想起查庄家来了?”闻玉还是有些奇怪。
卫嘉玉想到自己耳后的红痣,又想起到金陵后一连几天的噩梦,不着痕迹地隐下了这些,转而道:“没什么,西风寨到金陵时间不长,也不知最后能查到多少,只想着先叫人去查看一番。”
“你要是查西风寨……爹书房有官府的卷宗。”二人正说着话,冷不丁一旁有人插嘴道。
卫嘉玉转头朝着对面的少年看去,显然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帮忙。
万鹄自从在茶楼知道了闻玉极有可能就是近来城中的那个“小秋水剑”之后,已经神色恍惚了一路。这会儿见他们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朝自己看了过来,不禁挺直了腰背,嘴硬道:“西风寨犯下不少案子,爹也头疼得很,一早叫人把有关他们的卷宗搬到了府里。他最近不在家,但那些卷宗应当还放在书房没叫人放回去。你要是想查西风寨……去他书房找就是了。”
闻玉觉得他突然转了性,疑心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万鹄却黑着脸道:“西风寨敢把主意打到我头上,你们不查我也不能放过他们,这有什么稀奇的!”
回府之后,卫嘉玉便去找卫灵竹提起了此事。
卫灵竹吩咐管家将书房的钥匙交给他们,在卫嘉玉正准备退出去的时候,却又忽然叫住了他。
卫嘉玉见她神□□言又止,过了半晌才开口道:“几年前我同你提过你的终身大事,你跟我说你没有成亲的打算……我是想问,你如今还是这样想的吗?”
卫嘉玉像是没有想到她会忽然间提起这个,不由得一怔。他想起昨天在问心斋,万雁无意间闯进来的事情,心下了然,于是开口道:“昨天万雁来问心斋时,小满只是在看我耳后的痣,才叫她误会了。”
他这样说,卫灵竹却并不觉得松一口气。她了解这个儿子,或许连卫嘉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若是当真什么都没有,他甚至不会解释。
一想到这儿,卫灵竹心中不免又沉了几分。屋里只有他们母子二人,窗外的竹影倒映在屋里,显得室内格外安静。
坐在堂中的妇人忽然问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和你爹是如何相识的?”
她坐在高堂上,穿着一件浅色的衣裙,头上簪着蓝色的珠花,手中一方绣帕,不再穿色彩张扬的裙子,身上也早不再佩戴兵器,与这金陵城的任何一位夫人一样,气质端庄,模样秀丽。不再有人记得长安卫家船帮的五姑娘了,正如这个世界上也早就没有了那个叫做卫朔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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