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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心中不会突然住进怪兽。

    只能是因为长期的积郁、恨怨,把心境挖掘出一个深暗的洞穴,那头怪兽就在这洞穴里孤单的养成,长出骨骼、利爪、獠牙,它吞噬主体的乐观仁善又反刍出绝望恶霾,蒙蔽人的眼睛,逐渐永绝光明。

    春归以为生来就染病痛的孩子比健全人需要更多的关怀照顾,他们往往更加不能缺乏父母亲长的眷爱,而程玞……会不会一直怀疑且惧怕,他已经是被遗弃的人。

    越当证实猜测,就越会惶恐真实,犹如深陷沼泽的人,看自己一点点下沉,努力向他所以为的依靠伸手,但收获的却是漠然和冷淡,仿佛根本看不见他将要面临的灭顶之灾,又或者说看在眼里却已然放弃。

    在韩夫人面前把手指掐紧膝盖骨的少年,没有胆量去质问遗弃他的人,他心里所有的悲愤和戾气无处排解,所以才会倾泄在那些和他无怨无仇的无辜人身上吗?他心里的怪兽已经长成,他没有办法再控制这头阴邪暴虐的猛物,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蚕食后,猛兽终于向他人亮出了利爪和獠牙。

    春归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猜测是否如实,但在她看来孽报理应加诸行孽的人,程玞不会比那些枉死的奴婢更加无辜可怜。

    至于顾纤云……

    她也很难产生更多的同情心。

    “顾氏在何处?”春归问。

    “我让她去抱幽馆盯着,但昨晚我又在英国公府遇着了她,这妇人也真够死心眼的,都成了一缕游魂儿,还念念不忘英国公世子呢,程敏昨晚留宿在韩夫人屋子里,她伫在一旁咬牙切齿的,可惜的是纵管阴魂不散,也没法子再对活人造成任何影响。”

    “程世子难道不曾因为顾氏的死怪罪韩夫人?”春归问。

    “夫妻二人提也没提起过她,说来韩夫人对待程敏也并不热情,程敏不说话她绝不吭声儿,真真的相敬如冰。”

    春归思忖一番,交待渠出去寻顾纤云:“我在寄鸢台等她。”

    渠出挑起一边儿眉:“顾纤云又不像樊大生前到底是男子,便是来斥鷃园相见,大奶奶难不成也会觉得别扭?何若顶着这日头跑老远去寄鸢台?”

    这是终于忍不住拐弯抹角的试探了?

    “我本就想去怫园剪摘两枝白玉兰回来瓶供,横竖是要经过寄鸢台的。”春归像是随口解释一句。

    “由得大奶奶乐意吧。”渠出哼了一声飘出去。

    寄鸢台所处的沅水一带,此季已经是荷叶亭亭,碧叶高出水面,间中开出红莲,这一带并没绕筑栏栅,只点缀有奇石,不像盆景里的瘦透,倒如山中形成的野朴,大小错落,或卧或立。

    下昼时这边正值荫凉,春归就曾经因为突生兴致寻一方卧石坐在上头垂钓,但今日她显然不会有这样的空闲了,不过因为沿水的卵石径是往寄鸢台的必经之路,所以她仍是从这里走。手里持着花剪的菊羞似也想起了垂钓的趣味,满怀期待地提议:“等哪天没这样炎热,大奶奶不如再来这里钓几条鱼,放些咱们院里栽种的辣子,送去翰林院必定让大爷心花怒放,更会念大奶奶的好了。”

    自从菊羞品尝了一回加了辣子蜀椒的红焖鱼,一直便对此道菜肴情有独钟,所以春归打趣她:

    “你倒是会假公济私。”

    眼睛却不由往水边张望,寻觅上回那方卧石,却见一个丫鬟垂足坐在上头,身边儿的提篮里放着几枝白玉兰,有一只大胆的翠鸟站在石上偷啄着花蕊,丫鬟却无知无觉,似盯着沅水正神魂出窍。

    春归只凭背影已经认出了丫鬟是谁,她竖着指头放在嘴唇当中,示意菊羞噤声,主仆俩蹑手蹑脚往那神魂出窍的丫鬟接近的时候,菊羞心里其实十分诧异:大奶奶从前的确淘气,也爱捉弄人,可自打进了太师府却收敛不少,莫说别人院的里丫鬟,就连青萍那几个大奶奶都不常捉弄的,怎么今日却突生兴致想要吓唬人了?

    更重要的是这丫鬟一看就不是斥鷃园的人,大奶奶什么时候和别人院里的丫鬟这样熟络起来!

    这个丫鬟是谁!!!

    菊羞很快知道了答案,因为春归并没有吓唬那丫鬟,蹑手蹑脚的潜行一段儿,结果却轻言细语的招呼:“藏丹怎么在这儿?”

    菊羞看那被轻言细语吓得几乎一跃而起的丫鬟,可不是二姑娘院里的藏丹。

    哟,怎么红着眼圈儿,莫不是被这样一问候就吓哭了吧?!

    藏丹待看清来人,立时就垂了眼,规规矩矩应道:“奴婢是听二姑娘差遣来这边采摘白玉兰瓶供,因走得脚酸,瞅着这边儿荫凉,所以歇歇脚。”

    春归显然也留意见藏丹来不及掩示的红眼圈儿,意有所指道:“你是二妹妹院子里第一得力的人,这些跑腿的差事原本轮不上劳动你,怕是二妹妹又闹脾气,让你受了委屈,只还望你念着二妹妹素来待你的情份,就别计较她时不时的耍孩子脾气,多少宽谅着些。”

    藏丹立即严肃神情忙不迭的辩解:“奴婢哪敢埋怨二姑娘……二姑娘屋子里的陈设,尤其是瓶供轻易可不让旁人插手,正是因为信重奴婢经受二姑娘的调教,多少还懂得几分雅致情趣,这才让奴婢过来剪择花枝,奴婢这眼睛……刚才是因为进了砂子揉了几下才发红,大奶奶千万不敢误解。”

    说完就冲春归福了福身,几乎落荒而逃,连那几枝白玉兰都被遗忘在了卧石上。

    春归喊住她,递过花篮,一直目送着藏丹的背影渐行渐远。

    菊羞似有领悟:“大奶奶不是让我姐姐暗地里打听二姑娘院里失足落水溺亡的敛朱么?我都听姐姐说了,敛朱和藏丹可是亲姐妹,当日敛朱就是在这一带溺亡的,藏丹应当是在悼亡敛朱,说来也真是凄惶,她们姐妹两个原本就是相依为命,好在一同被买进了太师府才不至于离散,没想到……可身为奴婢,纵然明白姐姐死得冤枉,对二姑娘可不能心怀忌恨,反而还要尽心服侍才能衣食无忧,怨也只能怨自己命薄,为奴为婢也就罢了,偏偏姐妹两又没遇上宽厚的主人,若她们两个服侍的是大姑娘,何至于如此。”

    春归连忙四顾,只见青天白日下并不见谁的魂影。

    才叮嘱菊羞:“这件事你可得记住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再提。”

    春归在寄鸢台下剪摘了几枝玉兰花,先让菊羞送去给四夫人,说是自己在这儿歇歇脚后也会往四夫人院儿里去,不让菊羞再来回奔忙,她没坐多久,便见渠出领着顾纤云像踩着祥云一般远远飘来,不像鬼魂儿倒像是仙女儿。

    “

    大奶奶可是想到法子怎么整治韩氏了?”顾纤云还没站稳当然她也不需站稳就立即发问。

    春归能看清楚她眼中喷发的恨意,要比上回呈诉“冤情”时更加的锋锐尖利,只涂在眼刀视箭的突锐处仿佛还不仅仅是毒液,这其中似乎还掺杂着陈醋的酸汁,倒牙的杀气。

    “我今日就是为了告诉你,我没有听信你对韩夫人的中伤,所以你借刀杀人的想法最好打消。”春归仍然坐在寄鸢台上摆设的玫瑰椅上,目光只往顾纤云脸上一扫,便投向盛夏时节这片过于明炙的风光,拒绝的话,听上去都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儿戏了。

    “大奶奶竟然言而无信?!”

    “第一。”春归竖起食指:“我并没答应你对付韩夫人。第二……”又再竖起中指:“我早就强调以诚相待,可事实证明你在许多事情上都说了谎,你待我并不真诚,我更加不会理会你是否魂飞魄散。”

    “我说了,我告诉你程玞患有痫证,且我也说了他之所以能回京城是因为病情已经得到控制,你别以为只让渠出盯着他几天没见他发病断定是我中伤欺诈!”

    不像上回惯性一般卖弄风情,顾纤云这回是真急了眼,几乎没有直接穿进春归的身体,她猛地飘近,和春归之间只余一个鼻尖的距离,强迫春归只能正视她。

    “程玞是不是有痫证并不重要,我已经说服舒娘子回绝联姻,所以我先提醒你节省那番利益交换的说辞,只要沈姑娘不受祸害,我管程玞如何?又至于孙崇保的事,我大抵已经有了推断,就算你不如实告知,迟早我也能够察清他的底细,你要不信的话,莫如听听我的推断?”

    春归仍是不动,虽然说这距离实在让她颇有些艰难既不让眼珠成“斗鸡”之势,又还能理直气壮回应对方的逼视。

    但渐渐看见的是顾纤云的眼珠不由自主往中间靠拢,惹得春归几乎破功发笑。

    强忍着才能维持气势:“孙崇保就算没有住在英国公府,想来和程世子也是来往密切了,柴胡铺命案,原本应当是孙崇保出头揭发,但没想到横空出现个莫问道长,孙崇保就再无用武之处了。从那时起,程世子就应当留意关注着莫问和太师府的动向,我让莫问他们打听孙崇保的踪迹来历,当然会让两人更加惊疑,所以才会讨论这事。

    他们不会认为这是太师府准确讲是赵修撰的的行为,因为如果是这样,大无必要动摇我本家的人手,且采用这种有如大海捞针毫无头绪的方式,所以从中我能得出结论,孙崇保应当已经考取了功名,他们的惊疑不定的是,为何我一个入京不久的内宅妇人,会打听并没有派上用场的孙崇保,再兼柴胡铺命案本就是莫问揭发,这更让程世子和孙崇保坐立不安。

    而你,其实并不知道程敏背后的人,你甚至根本不可能听闻这些隐密,你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你当时已经死了,是亡灵的形态仍在英国公府逗留,程敏和孙崇保密商时根本不知你在侧,所以顾三娘,我已经知道为何玉阳真君会引你的魂灵前来见我,就算你我并不能打消你的妄执,对我而言,其实并无任何的损伤。

    我们两之间并不存在任何利益交换了,你想要我帮你,就必须说实话。”

    春归微微一笑,挑眉凝视着顾纤云的那双斗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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