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珺身子发颤,几欲再度昏过去。

    她双手拢到了一起,右手拇指使劲地掐左手手心,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回想着这人如何从天而降,剿杀了那一众恶贼,自己又是如何会出现在这厢房里,与其见面。

    “公子,公子若是要杀我,留我在山贼那处自生自灭便是了,何苦带我回这里?”安知珺颤抖着声音道,“公子心善仁慈,才救下了我,公子救命之恩,我心中万分感激。”

    声音娇糯圆润,像是一颗颗珍珠落到了玉石上发出好听的声响。

    裴彬眼里眸光闪起,嘴角微微一翘,又抿平了。倒是个机灵的。

    “抬起头来。”

    安知珺暗暗吸了一口气,闭闭眼,把头慢慢抬了起来。于是,她才一次见到了这人的真容。

    一袭玄黑毛氅大衣,腰上系着镶玉锦带,头上戴着玄金冠,以白玉簪束鸦发如墨,浓郁地衬托出羊脂玉般白的面色,清隽萧雅,矜贵自持,乍看,像是哪家俊美的公子。只是那双凤眸,眼神过利,面上的温和掩盖不了深处的寒气。

    安知珺不由得又垂下头去。

    裴彬阖下俊目,眼中波光流转,伸出修长的手指,托住了她的下颌,把她躲避开的脸,捏着抬了起来,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娘子,是哪家的姑娘?姓甚名谁?”

    安知珺下意识地回了一声:“蝶儿!”她觉得,惹着这人,以后或会有后患,还是隐名埋姓的好。

    “什么?”他微微蹙眉。

    “柳蝶儿。”安知珺颤颤地说,“我姓柳名蝶儿,彭城人士。”

    裴彬冷嗤了一声,那捏着她下颌的手缓缓收起,又伸出,长长的食指压在了她的唇上,令她呼吸不能。

    他忽然便笑了。

    那笑灿若星光,宛如朗朗明月入怀。

    安知珺才觉得心神一晃,便被他接下来的话骇得浑身不能动弹。

    “娘子,你既已经知道了我的事,若敢将我的秘密泄露出去,我便杀了你。”

    “我,我不说。”安知珺使劲掐着自己的手心,压抑下恐惧,连连点头,“公子是好人,公子的事,我一个字都不说。”

    裴彬缓缓将压在她唇上的食指挪了开来,视线朝下,见到了她那满身血污,眉头一蹙。

    “来人!”

    “三爷,奴婢在呢!”屋外有奴婢在应。

    “送水!”

    “就来!”

    自从官道上救了人后,裴彬与李信一路驾马奔驰回到了彭城城,寻得这处范家别院做临时落脚之地,知道自家爷救下了一名娘子,李信早早地托后院管事肖妈妈伺候,去寻些娘子用的衣物之类的物件送过来。

    此时,奴婢们一窝蜂的进进出出,在厢房外接的隔间浴房里放好了洗漱用具,将热水抬进来,倾倒进了浴桶里,霎时,浴房里白气蒸腾。

    安知珺在奴婢们的伺候下宽衣,脱下了一件件衣物。

    绸缎般的黑发,雪白的肌肤,以及袅袅娜娜的身子,奴婢们下意识地去望安知珺的脸,而后均忍不住抽了一口气。

    安知珺踏进了浴桶里,将整个身子泡在了水中,回想今日惊险的一遭,不由得抱住自己的身子瑟瑟发抖。

    赵妈妈!

    不行,她要赶紧回彭城去见祖母。

    把这事告诉安府的人,要把赵妈妈他们的尸首找回来好好安葬才行。

    她必须得回去!

    范家别院。

    前院书房。

    裴彬将大氅脱下挂到架子上,坐到书案前的太师椅上,全身向后倚靠着,翘起修长的双腿,如玉骨般的手交叉握着,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

    站在一旁伺候着的李信,给爷端上了一盏刚刚沏好的茶,放到书案一边,又退到了一旁,想起今日这一遭,想起那柳姑娘,暗暗叹息一声。

    自家爷今年二十又二,岁数也不小了,却还是孤身一人,未有妻妾。

    若说以前,爷体弱多病,身子骨不宜早娶也就罢了,但这些年也慢慢痊愈完全没问题了,并且人还长得一表人才,皎若玉树临风,怎么就那么难寻得遇着倾心的娘子呢?

    还是,爷的异于常人,让爷顾虑重重,所以才不娶妻的?

    否则当真要找,即便是自家爷有非同寻常的过人之处,那也能寻得俘获芳心后,能够接纳爷奇异之处的姑娘吧?

    李信觑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裴彬,几不可闻得又轻叹一声。

    他服侍的这位裴家三爷有一个不为人道的秘密。

    这个秘密就是,不死之身。

    三爷无论受多重的伤,便是大夫诊断药石无医,每每三爷都能够起死回生。

    这是李信作为一直伺候三爷的亲随,签了死契,又表了忠心,才知道的天大的秘密。

    原本三爷自小孱弱,大病不断,小病连连,宫里的太医都称他活不过十岁。

    但夫人跟老爷都不相信不放弃,四处求医,最危险的十岁那一年,甚至去南疆找了一位秘医开了秘药。

    不知道是这些年的救治积累下来有用,还是那位南疆秘医的秘药如此神效,三爷的身子眼见着慢慢好起来,熬过了命定会死的十岁。

    跨过鬼门关之后,三爷便一天天的体健起来,只是,或许就是从那时候起,三爷的身子才变得如此古怪,得以不死。

    若是旁人看来,三爷怕是妖祟一般的存在吧?

    所以三爷从来不把这等秘密泄露给旁人,世上,原本就只有他一个亲随知道爷的这个秘密。

    毕竟,这个秘密若是道出去,会让人惧怕三爷非人,甚至会让裴家招致灭顶之灾。

    可今日,爷却意料之外地救了一名娘子,怕也泄露了这个秘密。

    李信摇摇头,又想起了那位据说是什么京中大官家的娘子,觑了一眼自家爷,看自家爷躺在太师椅上,慵懒的身段自带一股风流,妥妥俊美无俦的一位玉郎,希望那什么娘子,能配得上自家如此风光霁月的爷才好。

    那柳娘子,是彭城哪户柳家的?他得派人去问问才行。

    裴彬听力很好,自家亲随的几声轻叹,他都听进耳朵里了。

    他捻了捻玉扳指,明白李信的担忧,冷嗤一声。

    不死之身,并非什么起死回生之术,不过是他启动了一种叫系统的东西罢了。

    十岁那一年,眼看着他要病倒下去丢了性命,恰好听得某个系统寻找宿主,并且跟他说,能治好他的病。

    那时他无路可走,虽恐惧,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就试试看了,眼看确实有效,所以才接纳了这个系统。

    后来他才慢慢知晓,这系统,是帮助几千年后的后世学子,收集素材的手段。

    类似的系统被投放到各个历史、朝廷,收集特定的资料,而他遇见的这个系统,要求收集的资料是本朝的典法,例律,刑法,案例等等一切关于朝廷法制的东西,据说在开发系统出来的那个年代,关于历史上律法的知识匮乏,为了填补这段空白,相应的系统便被投放出来了。

    裴彬要为系统收集这类资料,进而根据资料的价值获得积分,再通过积分兑换能够治疗自己的药剂,他的病,就是这般一点点治好的。

    而不死,其实也是基于系统任务的难度可以兑换的一种治愈手段。

    毕竟收集案例侦破刑案,意味着要跟最恶劣的一群恶徒打交道,常伴凶险,性命攸关,要确保收集者——也就是宿主的安全,于是附赠了这项自救措施。

    几千年后的太医或大夫的医术高明,药材跟治疗方子更是疗效神奇,像本朝一些被诊治而无药治愈,或者是诊断为绝症无法可想的疑难杂症,在几千年后的大夫们看起来,都是很容易解决的小病小痛。

    他的不死,对几千年后的世人来说,也并非难事。根据他们的医疗手段,凡是致命之处,非超过三秒,在本朝便是短短一息,能完成一种,叫什么基因修复的创合手术,那致命要害便能痊愈如新。

    所以他的不死,其实是在最脆弱的心脏处,安装了这种自救的自主基因修复启动键。

    但凡要害或心脏没有被粉碎,也没有身首异处,那他就能依靠启动键即时修复损伤,从而起死回生。

    当然,付出的积分也是非常高昂的。

    为了能随时得到足够的积分,在危急时可以用这种修复手段,他不得不亲身下场破案,去过刑部,大理寺,甚至到京兆府兼差。

    三年前,则进入御史台成为了巡察御史,为的,自然也是按照系统的需求寻找符合条件的案例,获取积分。

    在几千年的后世,这种技术普遍可见,但在本朝,却显得匪夷所思而让人无法理解,或会认为自己是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妖祟,因此他的这个秘密,不允许外泄。

    李信也是一次意外才偶然知道的。考虑留下他,一来李信为亲身伺候自己的奴婢,想彻底瞒过他,并非容易之事,二来,他也需要一个帮手,知晓并接受自己的这种奇异之处,供他使唤。况且,李信也不过仅仅知道他“不死”,至于原理为何,他不打算让李信知晓。

    其他知晓他这个秘密的人,则都死了。

    但今日,知道自己秘密的人又多了一个。

    柳蝶儿。

    这位柳姑娘。

    今日他是昏了头才去冒这趟险的。

    她会跟李信一般,守口如瓶呢?还是会因为恐惧,泄之于口?

    他应该趁她泄露这个隐秘、招来祸患之前,杀了她吗?

    裴彬摩挲着玉扳指,想着她那张脸,视线落在触及过她樱唇的食指上。

    温软绵热,带着微微的香味儿,似乎现在还残留着。

    他停了去捻玉扳指,改而摩挲起了那根食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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