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迎十分喜爱簪冠上的点翠,羽丝细密,摸上去华贵冰凉得像一匹绸缎,凤凰口里咬一颗红宝石,晃得睁不开眼。

    此刻,她宁愿一把扯碎了摔开,再逃出东宫,大声唤救命。

    满头珠翠都在战战兢兢!

    她红着眼,怯生生地攥住了他的袖袍,慌乱地找补。

    “殿下,我不要赏赐,不要赏赐!”

    裴迎怎么敢讨赏,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万一他折腾她折磨她呢。

    她是真的被吓得神智不清,竟然凑他那样近,青丝被汗水黏湿在脸侧,哪里都有水光。

    陈敏终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她跌在自己怀里。

    “不要?”

    她现在说这个不会觉得太迟了吗?

    冬猎那晚,裴迎主动冲他笑,一声声唤他“太子哥哥”。

    他以为她年纪尚小,可少女胸前的衣衫撑得满满挤挤,爹爹从小在吃的上面没亏待过她。

    身子骨该有肉的有肉,一把腰肢又纤细轻盈。

    那个时候,她跟他说,过了今年,她便十六了。

    于是,他认真地问。

    “喜欢我吗?”

    少女认真地摇摇头。

    “不喜欢。”

    “那喜欢做太子妃吗?”

    “喜欢!”

    她喝醉了,眼眸一下子亮了,照得人心底也亮堂堂,抚上了太子贴在自己脸侧的手掌,脸上一副娇憨的神情,口里喃喃:“喜欢……喜欢。”

    真是个又坏又老实的傻妞。

    太子刚伸回手,不妨被她紧紧攥住。

    她笑了,两个小梨涡甜得沁人心脾,一笑露出贝齿,酒劲令她绵软无力,却困缚住了这个翻手间生杀予夺的男人。

    “殿下……”

    她忽然收敛了笑意,撒上一阵软纱,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唯有阵阵香气令人心醉。

    当少女的一根手指游曳在半空,横亘在两人之间,颤巍巍,迟迟找不着落点时,她将自己放进了危险的境地,在年轻气盛的男子面前。

    她什么都没做,又像是什么都做了。

    最终,他握住了她的那根手指:“你会后悔的。”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便敢来招惹他。

    皇室双生子,从大骊开朝以来便被视为妖异祸国的征兆。

    按照祖宗礼法,在陈敏终和哥哥一同降生在世间时,便该留一个杀一个。

    贵妃却因为产后的一丝舐犊之情,偷偷藏下了一个。

    在陈敏终长达二十年被囚禁的人生中,只能苦读兵书,一遍遍重复着沙盘推演。

    偶尔太傅给他讲学时,他会见到朱墙上,一角琉璃瓦飞檐也遮不住的地方,澄净如练的天际,一群鹧鸪成群结队掠过。

    他没见过什么姑娘。

    暗不见天日的宫闱深处,这一团软玉温香跌进他的怀里。

    她浑身滚烫,又或许是他太冷了,像冻僵到毫无知觉的濒死之人,在这只柴薪兴旺的小火炉身上渐渐复苏。

    她说想做太子妃,他不是真正的太子。

    他暂时不是,但他总有一日会是。

    今夜,东宫烟花绽放,一派隆重呈祥。

    陈敏终的眼眸一点点冷下来,他捏住了裴迎的下巴。

    她姓裴,裴家没一个好人。

    初见的动心不值一提,难怪她会冲自己笑,难怪昭王拼命将她送进东宫。

    她的蓄意引诱,不过为了做牵制自己的一枚棋子,她背后站着吃人血肉的裴家和心机深沉的昭王。

    裴迎一动不动,眼底的惶惑像将熄未熄的炉灰,只剩一点火星子。

    “嬷嬷没教你的规矩,我教你。”他开口。

    裴迎怔怔的,任由他用拇指摩挲自己的脸颊,将泪痕一点点擦干,动作细致。

    他盯着自己,眼眸不带一点温度。

    “裴氏,以后别碰我。”他说。

    ……

    一夜灯火通明,裴迎趴伏在枕头上,眼眸半睁未睁,透过帷帐的一丝小缝,望见他坐在榻上看了一整夜的兵书。

    她心中郁闷极了,想到接近他时,他攥得自己手腕生疼,满眼说不清的厌恶,把她吓到了。

    “板个臭脸给谁看呢,我该你的呀!”

    裴迎不服气地小声嘟囔,心虚地抬头,生怕他听见。

    后来她困意席卷,闭上眼沉沉睡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天明时分。

    小婢女阿柿已忙开了,她是裴迎从府里带过来的,手脚麻利,为人爽快,心眼儿也活泛,她备好了水,过来伺候裴迎盥洗。

    裴迎瞧见榻上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大门半掩,太子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阿柿四处张望,眼见没人注意,悄悄对裴迎说:“娘娘,老爷交代的事您都办妥了吗?”

    裴迎点点头,不管有没有圆房,她已将鸡心血溅落在白绢上,由东宫的嬷嬷带出去了。

    她知道陈敏终不会揭穿她已非处子。

    就像她不会揭穿他是个假太子一样。

    铜镜前,阿柿用刨花油给裴迎篦头,手底握着一把乌发,像抓住了条大黑锦鱼,她的十指翩跹翻飞,灵活地挽好了新妇的高发髻。

    “昨夜还好吗?”阿柿低头笑着跟她咬耳朵。

    “男人就是男人,折腾得够呛。”裴迎面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裴迎总不能说,殿下把她抛在一边儿看了一夜的兵书,他宁愿钻研枯燥无聊的阵型,也不肯搂着她睡觉。

    “这是一会儿宫宴穿的衣裳,殿下专程吩咐的。”

    阿柿捧来给她过目。

    裴迎摸了一下衣裳,确实是少见的料子,司衣局的绣娘轮轴赶制,针脚细密繁复,样式却并不显山露水,皇家温润蕴藉的气度。

    阿柿笑道:“殿下很关心娘娘。”

    裴迎不以为意,他不过是为了全他自己的面子。

    她从妆奁中,挑出了一对硕大的金累丝耳坠,满意地眯了眼。

    裴迎就是喜欢沉甸甸的金子,跟爹爹一样。

    没想到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头,铜镜中倒映出太子的面容,他的目光渐渐触及那一抹熠熠金光,微不可见地皱眉。

    裴迎看出来殿下打心底厌恶自己。

    在大骊,越有底蕴的人家,越崇尚内敛敦厚的家风,婢女们甚少穿张扬的新衣裳,从头到脚却打理得细致精心,一丝不苟。

    一溜儿望过去不冒尖,从不见谁高调地扎眼,主子也是如此,修养得宠辱不惊,像天河底被水流打磨得光滑的美玉,从骨子里沁出温润。

    陈敏终没说什么,径直打开另一方黑锁梨木小盒,取出一对耳坠。

    小巧的玉兔捣药形状,镶嵌了两粒红宝石。他喜欢年轻的女子干干净净,就像初遇时她明明是诱人的,又懵懂不自知。

    当时她站都站不住,手指微微颤抖,耳根子的红霞一路蔓延脸颊,不自觉地令人眉心一动。

    微不可察的动心仅仅止步于此。

    “殿下待我真好。”

    裴迎轻声说,嘴角漾起笑意,手底恋恋不舍地放回了那枚金累丝大耳坠。

    她知道该怎样糊弄男人,一丝笑脸足以哄得他们脸热。

    “叫你别惹人笑话罢了。”陈敏终淡淡道。

    阿柿刚想上前接过耳坠,替小姐戴上,却被他的一瞥惊得站在原地不动。

    “嘶”裴迎疼得吸气,她顿时手足无措。

    陈敏终握住了她的耳垂,另一只手拿起了玉兔捣药耳坠,往洞眼送去。

    殿下真是不讲道理,他不准裴迎碰他,难道他自己便可以这样有意无意地碰一碰她吗?

    裴迎微微挣脱开了。

    “过来。”他简单地吐字。

    她想了一想,还是凑过来,裴迎的耳垂圆润又厚,爹爹说她是个有福的小女子,他生平第一次给姑娘戴耳环,摩挲了许久也没有进去洞眼。

    耳垂都要被他握热了,她却没有紧张,而是渐渐松弛下来,被春风裹挟着,握得酥酥软软。

    裴迎耐心地别过头,又露出了那截玉白脖颈。

    陈敏终低下眼帘,那日他买下这一对耳坠时,心中想的是她戴的一对小金灯笼。

    小金灯笼晃动个不停,是两只小秋千,忽上忽下,打得人心神摇曳,她仰过头,闭上眼,汗水淋漓,青丝黏糊在脸侧。

    最终,耳坠的金钩穿过了,一瞬间的通畅。

    可他的手指迟迟未离开,裴迎不敢乱动,似乎小命都捏在了殿下的掌心。

    裴迎倏然紧张起来。

    殿下的手挪在她胸前,握住了衣襟上的盘扣,她呼吸一滞,这只手曾经整夜不离开,令人畏惧,沉稳有力,又携着攻击性侵略性。

    殿下……是要解开这枚盘扣吗?可这是白日,而且一会儿还要赴宴。

    裴迎停止了胡思乱想,当她一低头,发现盘扣规规整整。

    原来,他只是替她戴好了耳坠,又整理衣襟。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照顾她。

    “你多大来着。”陈敏终问。

    “嗯?”少女一声娇懒的嗓音。

    裴迎抬起头,正好与他视线交汇。

    陈敏终一对凤眸光影浮掠,睫毛根根清晰,垂敛下来,大千变化。

    星星点点的雪光,一抹春日里柳苞的鹅黄,艳丽无人出其右的芍药大红,在他眼眸间氤氲,洋洋溢溢,一点点飞出帏帐外。

    裴迎出了神,想伸手碰一碰他的睫毛,可是知道他一定是不准的。

    于是,裴迎翘起嘴角,干脆利落地回答。

    “过了今年,我便十六了,爹爹说,男人都喜欢十六岁,年纪轻轻哪怕簪一根野草也俏丽。”

    “你爹胡说八道。”陈敏终说。

    裴迎笑出了声,随即她抿紧了嘴,薄薄的脸皮通红,眼底带着促狭,不知道要憋什么坏主意。

    “对呀,男人喜欢的不是十六岁,而是我。”

    她一面说,一面大胆地望着他的脸色,少女携着一股坦率,又天真又媚气。

    她并不是个自谦的小姑娘,陈敏终故意绕开了她这句话。

    “也就是说,你才及笄。”

    “我一点儿都不小。”裴迎急急地辩解。

    裴迎低头轻轻哼了一声,她摸着小耳坠,好奇地问道:“殿下是怎么想起给我买礼物的?”

    陈敏终面无表情地说:“随手买的,原是想送给银灯楼的舞伎,送谁都是一样。”

    他并不认识银灯楼的女人,之前因为公事出入风月场所时,陈敏终好似一尊冷面煞神,不苟言笑得让女人害怕。

    裴迎一愣,顿时气急,想摘下耳坠又不敢,憋得满脸通红,这副忍气吞声的模样让人看了个够。

    ……

    书房内,陈敏终坐在桌前临帖,前头站着一位年轻的京卫指挥使。

    “听说皇兄还是老样子,疯疯癫癫的。”

    陈敏终眼皮未抬一下。

    他口中指的是曾经的大骊太子,被他顶了名字的双生哥哥。

    指挥使收起下颌:“他不肯吃饭,医官被他咬得一胳膊血,一直嚷着杀了所有人。”

    陈敏终的侧脸陷入光影的分界线,不辨情绪。

    “那也得他那个疯子做到才行。”

    他将笔搁在山形笔枕上,指挥使上前一步,望向案桌上两张笔迹一模一样的书帖。

    短短半个月,陈敏终已经将皇兄的笔势临摹得出神入化了,连翰林院那帮辅佐了皇兄二十年的老家伙也辨不出。

    皇兄在世人眼里是完美无缺的,将其取代并不容易。

    陈敏终隐忍多年,日复一日地模仿皇兄中,人生如戏。

    复仇之路遍布毒蛇的巢穴,九死一生,有时为达目的,他也会冷酷到不择手段。

    偶尔,陈敏终希望有人能明白,他是他,他不是皇兄。

    裴氏狡黠,通过气味便辨认出了他,她又很胆小贪婪,这样的女子很好掌控。

    指挥使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殿下,据说太子妃与您之前有过接触。”

    “我明白。”

    “那么太子妃……”

    指挥使隐去了后半截话头,陈敏终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裴氏是昭王安插的棋子。

    顶替太子一事不能有误,任何威胁的苗头都得扼杀,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

    陈敏终想起今早嬷嬷手里捧的白绢,上头点点落红。

    昨夜没碰她,她是何时流血的?他怎么不知道。

    冬猎一夜,她连一声也不敢出,硬生生熬着,咬紧了牙关,一双黑瞳仁怯生生的,底下翠竹啼鹃的刺绣,被一点点浸染得颜色浓重,他的手指触到湿热血液才察觉。

    想必今日嬷嬷手上捧的白绢,是她防止露馅伪造出来。

    “狡猾。”他冷笑了一声。

    谁说她蠢,她鼻子比狗还灵。

    大婚之夜,他欣赏着身下少女的神情,裴迎鼻尖一动,嗅了嗅,不知闻到什么,吓得泪眼汪汪,让人很想吓唬她。

    “殿下,您方才说什么?”指挥使问。

    陈敏终伸展纸张,不紧不慢地开口:“裴氏庸俗,胆小贪婪,这样的人,倘若有足够的利益,也会成为刺向昭王的一把剑,她会明白她的处境。”

    “不用动她,我会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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