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终那夜允了她一个承诺,原以为她会提出要同他一起做些什么,例如一起去看灯,或是去佛寺祈福,没想到她竟然将他当作个昂贵的摆设一般,拉过来装点门面,供人眼热。

    她跟她爹一样肤浅又虚荣,得了仨瓜俩枣也少不了卖弄。

    若他陈敏终是尊漆宝铜佛,沉甸甸的巨物,他们裴家也必定拉着车招摇过市,恨不能人尽皆知。

    他不喜欢这场宴会,尤其在她明晃晃的显摆之下。

    他位居太子,可不是她裴迎手腕上拿来夸耀的白玉镯子。

    “殿下,您再坐会儿吧。”裴迎拉了拉他的袖子。

    她无心顾及男人的脸色,眼眸紧紧盯着对面的姜家嫡公子,陈敏终顿时明白了她的真正目的。

    嫁进东宫前,裴迎有一桩令她厌恶的婚事。

    姜公子便是她那位死敌未婚夫,他的姑母正是姜贵妃。

    裴迎与他从小一同长大,第一面便互相不对付。

    隔老远,只见姜公子清瘦的脖颈一仰,饮了口茶,咬牙切齿地盯着裴迎,似乎发出一声冷哼。

    姜家曾经朝裴家上门提亲过,若非出了太子这茬,只怕裴迎落进了姜公子的手心,要被日夜折辱。

    冬猎时,裴迎也正因为畏惧这桩婚事,心烦之下多饮了几盏酒。

    姜家身为千年豪阀,这一代的嫡子名唤姜曳珠,他眉心一点妖异红痣,生了一副菩萨般的仙姿玉貌,心肠却恶毒如蛇蝎。

    姜曳珠曾放出豪言:“裴迎想做姜家的新妇是万万不配的,若她愿意乖乖进侧门做妾,伺候本公子洗脚,本公子倒是勉强收了她。”

    此言怄得裴迎吃不下饭:“你这混账话是认真的吗?”

    他眼眸定定地望着裴迎,嘴角嘲讽道:“本公子从不虚言。”

    “裴迎,你确实生得有几分姿色,可惜你太卑贱了,你以为你在我们眼底算什么,逗一乐的玩物而已,以我千年世家的底蕴,容你做妾,已是你裴家光耀门楣的美事,只要你伺候得本公子舒坦,或许可以赏你几个大胖儿子,劝你切莫不识抬举。”

    裴迎气得险些晕厥,她骂道:“你个王八羔子。”

    在书院读书时,以姜曳珠一伙的贵人们也常常挤兑裴迎,例如大半夜的将她哄骗去后湖,半威胁地逼她脱衣裳。

    虽然最后并未得逞,但是见到裴迎梨花带雨的模样,姜曳珠双手环臂,笑得极为肆意。

    他漂亮又坏透了的脸凑近她,笑道:“下回再顶嘴,本公子便淋你一头洗脚水,反正你早晚要做我的洗脚美妾,是不是呀小笨妞。”

    裴迎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善主,第二日便伙同阿柿,当着众人的面儿,泼了他一头一脸的黑狗血,吓得书院的老学究胡子险些掉了。

    两人的梁子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他一口一个不配,裴迎便是要气他,她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妃,再也不用担心他们千年世家会欺负她。

    裴迎的眼眸不自觉地露出狡黠的神光。

    陈敏终见她笑得奇怪,想说什么,最终嘴角动了动,还是沉默不语。

    没想到,裴迎侧过脸,眼底满满温柔的笑意。

    她一这样笑,陈敏终便知她没安好心,估摸肚子里又酿着什么坏水。

    她便如她的名字,有求于人才会曲意逢迎。

    “你少来。”陈敏终瞥了她一眼。

    她像个被纵容溺爱的孩子,两眼都笑得清亮。

    “啊,被殿下猜透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提起酒壶,一注琥珀色的酒液倒进了陈敏终面前的弧腹杯。

    “妞妞要给殿下敬一盏酒。”

    她给陈敏终倒完了,正准备给自己倒时,陈敏终不动声色地开口:“你忘了,你不能饮酒。”

    他补充道:“是你自己提过的,你饮酒会发疹子。”

    裴迎手一滞,想起自己撒过的谎,有些不自在地放下酒壶,笑道:“是呀,多谢殿下提醒。”

    她是个一杯倒的,喝过酒便容易误事。

    陈敏终也不愿她醉得神智不清,半夜又迷迷糊糊地摸到他的榻上去。

    “那我以茶代酒。”

    裴迎笑盈盈地举盏,正等着他呢,她的眼眸极亮,鲜妍的唇脂经灯火一映,也是亮亮的,照得人心底暖烘烘,亮堂堂。

    冬猎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擦净了她留下的绯红唇脂,脖颈、手臂、锁骨……被她弄伤了。

    入目是一块较深的伤口,血迹干涸,她咬的,她满面泪水,摇摇晃晃中被弄醒了,裴迎懵懵懂懂浑然不怕,张口就咬人,牙尖嘴利,伤口仿佛还带着她的气恼。

    可他竟然未察觉到疼。

    他不该想这些,陈敏终眼眸一暗,举起酒盏。

    裴迎立刻将手中的茶杯与他轻轻相撞。

    两人一饮而尽,他的眸光却始终在她身上。

    裴迎一双黑瞳仁,瞥着对面的姜曳珠,嘴角的小酒窝盛满了促狭。

    姜曳珠的五指几乎将杯盏握碎,脸也气白了,眉眼间一阵杀气腾腾的愠怒,眉心的小红痣似乎也红得鲜艳了。

    有一年,裴迎在书院中拎着一笼子羽色靓丽的凤头鹦鹉,也是这样得意俏皮地冲姜曳珠抬下巴。

    “爹爹给我买的,一商队的西域商人拢共就带来了这么一只呢!”

    太子就好像这只凤头鹦鹉,可是又比鹦鹉名贵漂亮太多了。

    陈敏终见她眼角眉梢掩不住的高兴,心道她果然很容易满足。

    自己不过饮了她一盏酒而已,她便欢喜得不得了,小女儿家是这样的,他又告诫自己,饮过这盏酒,不可再给她生出念想。

    陈敏终问道:“你的闺名为何唤作妞妞。”

    京城大户小姐的闺名一向取得风雅慎重,由族里长辈采了字,算过天命,说出来都是能寻着古籍典故的。

    唯独她的闺名,就像任意一个村里的小女娃会叫的名字,还真是他们裴家的作风。

    裴迎想了想,答道:“妞妞小时候体弱多病,爹爹说,镇子上有百来个丫头都叫妞妞,大骊有湖泊一样多的镇子,那么鬼差便不知道该勾谁的小命了。”

    陈敏终心想,一屋子笨人,又笨又坏。

    良久,他忽然淡淡吐出两个字:“胖了。”

    嗯?什么胖了,裴迎疑惑地望着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这才明白过来,他是说自己胖了。

    裴迎低头,瞧了瞧自己纤细的胳膊和腰身,忽然弯起嘴角,她将头探过来,身子凑近了他。

    趁着无人注意时,她悄悄伸开双臂。

    “哪里胖了,那夫君来替我量量腰身。”

    她没生气,眨着一双大眼眸,游刃有余地笑道。

    陈敏终嘴角一丝难得的笑意,被她捕捉到,很快,他又恢复如初。

    裴迎一面笑着,一面看向对座的姜曳珠,他早已气得离开了。

    若是旁人,这位姜大公子还敢砸场子,若是太子,他也只能活生生咽这口气。

    陈敏终抚了抚黑玉扳指,还是让她得逞了。

    筵席散尽,三月夜里还是有些凉,裴迎问道:“宫门落钥了,您今夜宿在府里吧。”

    他想了想,语气有些生硬:“不必,我去都督府歇着。”

    裴迎知道留不下他,再者,她也就是客套一句,没有真心想留下他。

    陈敏终踏上马车,他掀起帘子,看到裴迎小小的一个,依然站在门匾下目送他。

    大红灯笼的光芒澄黄又纯净,映在她粉嫩的脸颊,茸茸的细毛镶领,说不出的乖巧。

    不远处酒楼上,两三桌公子哥凭栏而立,喝得醉意醺醺,不知道轿子里坐的是什么人,也胆敢拿一双眼睛,放肆下流地瞅着门口的裴迎,一面打量一面笑。

    陈敏终放下了车帘。

    他不喜欢那些人的眼神,更不喜欢他们盯着她,太脏了。

    陈敏终的侧面线条,在半边昏暗下越发清晰冷峻。

    “把他们扔进湖里。”他蓦然开口。

    外头的侍卫领了命令,抬头望了一眼酒楼二楼,这大半夜的鬼天气,将这几个公子哥扔进湖里,够他们喝一壶了。

    马车上,年轻的指挥使笑了笑。

    “殿下还真是容不下人。”

    “裴氏如何?”指挥使慢慢收敛了笑意。

    他曾建议杀了太子妃,这个建议却被殿下否决。

    “不如何,”陈敏终瞥了他一眼,“不必杞人忧天。”

    他的言下之意,便是明白地告诉指挥使,他绝不会喜欢上裴氏。

    指挥使说:“裴氏确实有利用价值,那劳烦殿下以美色\诱敌深入了。”

    陈敏终淡淡开口:“事成之后,我会与她和离。”

    指挥使与他相识多年,深知殿下天性薄凉,他在对付皇兄的手段上冷静得可怕。

    “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指挥使扯开嘴角一笑。

    他最放心,殿下绝不会因为任何一个女子耽误帝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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