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皇室将出行北围场狩猎。
大骊开朝以来武德充沛,到了和光年间更是全民武备,皇帝一向重视围猎。
这几日,西域十六部和北漠的使节,南疆土司以及各地分封的亲王前后脚到了盛京城,京卫三大营出了精锐骑兵、重甲兵以及火铳步兵。
因此,太子一连几日没有歇在东宫,而是宿在营中操练士兵。
他一向不松懈,重压之下仍然沉稳,待自身严苛,不愿父亲失望。
按照祖宗规矩,围猎也可携带女眷。
正是踏青的时候,听说围场那边松山千里,青艳迤逦,裴迎也想去,可是去不去得成,全凭陈敏终一句话。
这日,好不容易见到陈敏终匆匆回东宫一趟,裴迎穿了件玫瑰红撒金宽袖褙子,伏在他膝前,挡着他的光,非要他看自己。
“殿下,您带我去吧。”她小声说,眼底尽是盼望。
她稚嫩的脸庞,穿上这样艳的颜色,反而衬出一股娇憨。
陈敏终道:“在那里我可管不了你。”
裴迎还是眼巴巴地望着他,陈敏终拿书卷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示意让她走开。
她有些气恼地鼓起双颊,染上一层绯霞,到底是年纪小,令人觉得好玩又好笑。
“我好好待着,不给殿下添麻烦。”她又央求道。
陈敏终不愿带她去,只因两人又要宿在同一行宫内,她出去了便容易兴奋,又是个爱闹人的,三更半夜容易出事,可他也没有一口回绝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放下了书卷。
“还有段日子呢,到了月底再说。”
他再次将裴迎凑过来的脑袋推开,清冷克制地告诉她:“我不喜欢肌肤相亲。”
陈敏终知道自己不能再与她过多亲近,男女之间的防备一再突破,迟早会失了分寸。
他已经将话说得这样明白,希望她不要不识趣。
裴迎有些不服气地盯了他一会儿,最终闷闷地低下头,她学着他的话:“我不喜欢肌肤相亲。”
她哼了一声。
这之后,陈敏终便一直待在都督府,裴迎也见不着他的踪迹。
第二日清早,裴迎在书房中遇见了赵太傅。
赵太傅是陛下指给太子的老师,教导太子多年。裴迎对他颇为面熟,因为赵太傅也是昭王的座上宾,往年在王府常常会碰见太傅。
“微臣见过娘娘。”赵太傅躬身道。
他道明了来意:“今日面圣时,陛下一时兴起,想起太子有一副藏图,是徐大家的竹枝水仙图,特地唤臣取来鉴赏,还望太子妃帮忙找一找。”
裴迎:“太傅不必拘礼,既然是陛下的意思,我这便唤人找来。”
她一面唤来阿柿,心下却觉得隐隐奇怪。
皇帝崇尚武统,对于文画一窍不通,从来不屑附庸风雅,为何突然想看一幅画?
再者,即便是皇帝要看画,直接派一个小宦官来拿便是,为何要劳动太傅走一趟呢?
阿柿用锁开了暗格,从中取出一副卷轴,在书案上仔细地铺平了。
裴迎道:“您看看是这一副吗?”
赵太傅上前,仔细地端详了一番,他忽然垂首拱手道:“回禀娘娘,这确实是竹枝水仙图,只不过是赝品。”
裴迎微微疑惑:“怎么会呢,您是不是看错了。”
赵太傅依旧不敢抬起脸:“微臣研究徐大家的真迹多年,虽然市面上的仿品出神入化,难以辨别,但微臣绝不会看走眼。”
裴迎:“您要不要再瞧一瞧,太子必然不会是收藏赝品之人。”
赵太傅这才抬起头,一双浑浊的老眼,闪过瞬间的清明。
“无需再看,微臣敢确认,此画为赝品,而且是完美到以假乱真的赝品,因此才会叫太子看打眼。”
“敢问太傅,这幅画是真货还是假货,您是如何得知的?”
“世事真假伪杂,还需娘娘用心辨认。”
“这便奇怪了,天底下哪有人敢卖仿品给太子,太子身旁众多有识之士,难道一个也看不出来吗?”
赵太傅的白须胡子微微颤抖,他答道:“若是有可观的利益,铤而走险之人必然层出不穷,人的野心如春草,山火也无法根尽。”
不知为何,裴迎望着赵太傅,心底生出一阵寒栗。
他到底想说什么?他今日来绝不是为了取这一副画,竹枝水仙图是真货还是假货不要紧,赵太傅的言下之意是否在警示她,他与太子相处多年,便如研究字画那般可以看出真假。
那么,果真是有两个太子了?
裴迎有些站不稳,按住了桌角,平复着呼吸,阿柿见她心神不定,担忧地望过来。
赵太傅面色平静,他转了话头:“昭王远在玉瓶州,得知娘娘成婚,未能及时赶回,心中有愧意,特意托微臣将这件礼物转交给娘娘贺喜。”
他转过身,从一方长方木盒中,取出一支通体雪白剔透的长笛。
裴迎一只手抚上长笛,只觉得触感冰凉,白得奇异冷艳,透过孔眼,内壁竟然是一副以金线描绘的万里青山,连她也瞧不出市价几何。
她叹道:“这个质地不常见。”
赵太傅缓缓道:“玉瓶州山涧中多藏琼玉,昭王听说拾玉匠在溪里瞧见了一块大月斑,采出来才发现是一块难得的无暇美玉,正是用它所制的七孔笛,昭王知道您擅长笛艺。”
裴迎点点头,阿柿上前将这支名贵罕有的玉笛收下。
她笑道:“这东西太贵重了,我技艺浅薄,不知竟能配上这么好的东西,劳烦您替我转告昭王,小裴感激他的挂念。”
“这是自然。”赵太傅颔首。
裴迎忽然想到,赵太傅是昭王的人,送礼物是秉承了昭王的意思,那么他今日来给自己提醒的这番话,是否也是昭王的意思?
昭王一早便知道有两个太子吗?
只可惜他不知何时才会回京,不然她便直接问他,他必然不会骗她。
裴迎尚未回过神,赵太傅再次躬身告退,他走至门边时,忽然顿住脚步,似乎想起来什么,留下一句话。
“微臣还有一事要告知娘娘。”
“殿下自幼不能待在狭窄黑暗的地方,望娘娘平日小心。”
他这番话说得蹊跷,裴迎满腹疑惑,东宫一向将太子的事宜谨慎对待,太子对猫有敏症,阖宫上下都知晓,就连阿柿第一次来,也被提点了。
为何这件事阿柿看着茫然,似乎并不知晓呢。
裴迎心底一沉,或许赵太傅说的并不是真太子的习惯,而是赝品太子的习惯。
可是……他为何要将此事告知自己,难道是想让自己验证一番吗?
从这天起,裴迎又开始夜不能寐了,赵太傅似乎已经将答案的钥匙给了她,只等她验证。
她心想,无论陈敏终是不是真太子,她都不在意,只要他是一位完美的夫君,他们的性命已经拴在一块儿了。
可是对镜梳妆时,听阿柿通报说太子回来了,她又心念一动,那一刻神使鬼差地想起,西苑小佛堂倒是个好地方。
她唤阿柿拿了佛堂的钥匙。
走之前她吩咐道:“若是太子问起,便说我在侍佛,替贵妃抄写心经呢。”
小佛堂前青石平整,楠树高掩。
往日这门一旦阖上,严丝合缝,一点天光也透不进来,室内黑魆魆的,鼻端仅能嗅到灰烬和香料的气味,陈旧又浓郁。
唯一的火光便来自裴迎提着的琉璃彩绘花鸟宫灯。
六角坠了朱红的穗子,随着少女的身形一摇一晃,明暗交错,
随着火光一跃,映照出两排油灯,以及桌前的法器和鲜花,佛龛前的黄铜神像,吓得裴迎心一跳。
她心想,或许陈敏终不会来。
她并没有让他过来,只是让阿柿告知了他自己在哪里。
若是……他真的过来呢?
大门缓慢又沉重地推开,“嘎吱”的声响下,裴迎听到鞋履与地面的摩挲声,轻轻的,他站定之后,大门在身后重新关闭。
陈敏终的神情平静无澜,这里极其昏暗,也并未见裴迎的身影。
寻着那团暖黄的光晕,他瞥到了粉裙的一角。
正在这时,宫灯瞬间熄灭了,屋内被一片黑幽幽压下来。
“裴氏?”陈敏终皱眉出声。
裴迎躲在佛龛后头,不敢应答。
陈敏终又走了几步,四周清静得可怕,像有黑水迅速笼罩他全身,淹没过头顶。
他停下来脚步,蓦然间,不自觉地扶住了桌角。
裴迎听到一阵咣啷动荡,似乎是法器从案上摔下来了,声音清脆得吓人。
陈敏终垂下眼帘,冷汗将雪白的领口打湿,此刻,他心跳得极快,胸口沉闷堵涩,像被一块巨石封得喘不过气。
隐匿在空气中无形的虫子,密密麻麻地钻入口鼻,恐惧遍布四肢百骸,又痛又麻又钻心,佛龛上高大的神像,若有若无的轮廓,携了逼仄感直面而来。
他整个人像被凝滞住,然而体内又仿佛撞响了暮钟,一声又一声震撼神识的嗡鸣,摇荡得血液哗哗拍壁。
陈敏终费力地抬头,眼眸前陷入无边无尽的黑暗,一片虚无。
他想转身离开,却动弹不得,仿佛被钉在原地,晕眩感作祟,狭隘密闭的昏暗佛堂,令他如坠深湖,被巨大的压迫力不断颠弄沉浮。
陈敏终咬着牙,以顽强的意志力支撑,几乎要站不住了。
“裴迎……”他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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