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雨连绵,天气阴湿,一连笼罩了皇城数日,贵妃病倒了。
这病来得奇怪,贵妃脉象平稳,却夜夜梦魇,一醒来便慌乱地抱住老嬷嬷,声嘶力竭地哭喊,显然吓得不轻。
太医的药方也轮番开过了,却越来越厉害,她起先是将服用的药汤呕出来,呕到最后,腹中无物,竟然呕出一滩黑血。
宫人开始胡思乱想,贵妃此次受惊,是鬼祟侵体。
陛下原本不信鬼神之说,下令处置了几个宫人和太医,可贵妃病势一日日沉重,太医院阅遍古籍也不得其法,只得拿丹丸吊着精气。
又过一日,钦天监向陛下禀报了一件事。
四月以来夜观天象,隐隐有“彗星袭月”的不吉之兆,天象主凶,预示社稷将受到威胁。
又是贵妃被冲煞,又是出现大凶的天象,与这两件事直接相关的除了皇帝,便是太子。
监正委婉建议,不若令太子暂且出宫移居一段日子。
皇帝略一沉吟,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无人敢揣测天威。
“你大胆。”
缓缓寒声落下几个字,已叫监正慌出了一身汗,“扑通”一声跪下去,颤声:“微臣不敢……”
无人敢忘记,宝座上的老人本性酷戾嗜杀,他的眼眸深藏年轻时见过的壮丽血河,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你想说朕的儿子不吉,你想说朕的儿子冲煞了他母亲,”皇帝的声音像一柄寒冽入水的剑,剑光随着他的眼眸一瞥,嘴角牵起了嘲讽,“谁教你这么说的。”
这句话并不是问句。
监正汗如雨下,已经面无人色:“臣……臣……”已经凑不出一句整话。
未料,高座之上,皇帝久久沉思,再没说什么。
裴迎自然听说了这两件惹得朝堂天翻地覆的大事,这天夜里,她将头搁在太子的膝上,一对眼眸定定地瞧着他,惶惑又不安,哪怕是她的脑袋,也能分析出其中的利害蹊跷。
“我看,那帮子人是冲着殿下来的。”她说。
陈敏终的面庞浮现淡淡的笑意,他将手放在裴迎的发髻旁。
“后日,朝中有人与我约了一局手谈,就在东宫,父皇与母妃俱来行宴,你也可以瞧一瞧。”
“嗯?”裴迎的脑袋微微抬起。
“知道那个人是谁么?”陈敏终顿了一顿,开口道,“母妃的族亲,姜家嫡公子姜曳珠,算起来,我该唤他一声表弟。”
乍然听到姜曳珠这个名字,裴迎的心微微一沉。
“他为何要与殿下约手谈?”她轻声问道。
陈敏终静默了半晌,缓缓道:“你猜一猜。”
他让她猜吗?
裴迎认真地想了起来,姜曳珠年纪轻轻便因家族荫庇进入内阁,她姜曳珠自幼相识,知道他尤擅棋艺,少年天才,甚至得到过皇帝的称赞。
可是在姜曳珠与太子从少年到青年时期的十二局手谈中,屡战屡败,无一胜绩,姜曳珠逢此打击,沉沦了好一阵。
输给太子并不冤枉,太子是围棋国手。
裴迎问道:“他对殿下十二连败,早挫了锐气,怎么敢与殿下约棋?”
“你再想想。”陈敏终静静道。
裴迎一思索,骤然一惊,她面上的神情变化被陈敏终尽收眼底。
她明白过来,前任太子是围棋国手,可是陈敏终这个顶替者未必会下棋,他又如何能赢过姜曳珠呢?
倘若姜曳珠赢下这一局,一个十二连败的人赢了,太子的身份必定使人生疑,钦天监提及的天象、贵妃的梦魇……种种迹象,是在为这一场棋局做铺垫吗?
她蓦然抬头,对上陈敏终一双清冷不见底的凤眸。
裴迎悚然而惊,她可以料想到,倘若陈敏终输了棋局,说不定会以此为契机被人察觉双生子的秘密。
到那时,她该如何自处?裴迎脸色愈发苍白,无论她平日有多不满陈敏终,此刻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当她嫁给这个人,他便是她的屋檐。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并非姜家想试探我的身份。”陈敏终淡淡道。
不是姜家吗?裴迎的瞳仁瞬间迷惘,云翳散去,又恢复了一丝清明。
不能是姜家,姜家是贵妃的母族,揭穿双生子的秘密只会使姜家也一并落难,如此说来,姜曳珠或许是并不知情的。
陈敏终的声音极轻,压迫感甚重。
“四月初的时候,远在玉瓶州的昭王给姜家老祖宗寄了一封信,这之后,姜曳珠便与我定下了这一局手谈。”
“是王爷想试探殿下的身份。”裴迎怔怔道。
陈敏终瞥了她一眼。
裴迎心下不知所措,陈敏终本就认为她是昭王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如今,或许愈发加深了他的印象,可他为什么要将此事告知给自己呢?
陈敏终瞧见她小脸煞白,嘴角牵起一丝嘲弄。
“怎么,你担心我会输吗?”
他的眼神冰冷如刀:“不用担心不必要的事情。”
替换皇兄的秘密,他连亲生母亲都瞒过去了,整日伪装得完美,神态、声音、习性严丝合缝。
那是他被囚禁在暗不见天日的东宫中,由复仇的恨意磨砺出的心,日复一日的模仿与研习,倘若学习皇兄是一门技艺,他俨然是最熟练的工匠,炉火纯青登峰造极,他有时会恍惚皇兄是否便是自己。
唯一能松口气的时候,是在裴迎面前,透过一丝小小的罅隙,透过她那双黠慧的大眼眸。
他没有看到皇兄,没有看到太子,而是幼年时孤僻的少年。
跟她在一起的许多瞬间,令人轻盈又清醒,他望着她,两人之间有心照不宣的秘密。
裴迎从不敢问这件讳莫如深的事,他也不会主动提及。
陈敏终将手臂一弯,裴迎的脑袋被卷过来,贴在了他身前。
“无论是谁,都是我赢。”他轻声在她耳畔说。
他说得笃定,裴迎却心里没底,围棋不若寻常技艺,不是一两日的练习便可以胜过姜曳珠。
婢女在浴房备好了水,陈敏终在卫营待了一整日,一身风尘,此刻起身去沐浴。
透过一架缂丝博古文屏风,雾气蒸腾,隐隐有水声。
太子从青年时期修生养性,并不曾如盛京的世家子一般,收几个通房侧妾晓人事,再加上他不喜欢与人赤\身坦然相对,是以沐浴时连宫人也不敢侍候在旁。
裴迎忽然听见他在里头唤了一声。
“加水。”
裴迎下意识地便想将小太监喊进来,却听见屏风里又传出太子淡淡的声音。
“裴氏,愣着做什么。”
他是在唤她进去加水吗?裴迎踌躇了一会儿,又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绕进了屏风,她眼眸不敢望向别处,手忽然有些拘谨了。
热水沿壁汩汩流淌,氤氲出一股甜香,她细嫩的腕子颤着,眼帘垂下,光被挡得干干净净。
圆形的光晕逐渐扩大、模糊,水珠成了四处溅落的金子,水面下的一切也是朦朦胧胧,不清晰的,她不敢看。
她佯装平静地嗔怪:“往日殿下都是不许人伺候的,怎么今日——”
是呀,他不喜欢旁人替他更衣,不喜欢旁人伺候他沐浴,裴迎没办法镇定下来,他究竟想做什么。
这只手从水面下升起,带着一阵湿淋淋的热气,握住了她的腕子。
仅仅被握住了一小截,她整个人身子一僵。
陈敏终肤色冷白欺雪,手指的每一个关节处都透出粉,水珠依然挂在这只手上,漂亮却有力。
白雾缭散后,水面澄澈如镜,裴迎目光下移,一切在眼前无所遁形,仅仅一瞬间,她受惊地缩回手指。
“裴氏,你看错地方了。”他的声音正经清冷,又微微哑了。
裴迎的目光忽然像被刺了一下,她慌乱地转过头,眼前的一幕却挥之不去。她记得那个浑浑噩噩的夜晚,她原以为自己在酒气中忘了。
翠竹啼鹃的刺绣上染了血,他唤人在浴房备水。
裴迎被温暖的水包裹着,一根手指无力地搭着,昏昏沉沉,偶尔有冰凉粗砺的触感,那是常年握剑的薄茧,他替她清洗。
瞳光偶尔涣散,聚拢在一起,便看到壁上悬挂的掐丝珐琅嵌绢宫灯,火光升了又落,其实是她自己在起了又伏。
“殿……殿下……”
她逐渐滑落,浑身每一处俱是酸软,口鼻渗入水迹,以为即将溺毙时,那只手掌托住了她的脖颈。
“我在。”
恍恍惚惚的沉浮中,听见他在她耳畔无法抑制的呼吸,水流湍急而猛烈,一圈圈浪花浮跃拍壁,沫子雪白,水声渐渐掩盖了其他声音。
一回神,她错愕地抬起头,陈敏终已经披过了一件白袍,挡住了她的视线,从蒸出绯红的脖颈下,清晰分明的线条,领子一收紧,什么也瞧不见。
他那双凤眸里也有促狭。
裴迎的脸蓦然通红,她平日牙尖嘴利,此刻却哑巴了,在正事上她是胆怯的,她明白过来,太子是在报复她,每一回她状作无心地闹他,他其实都记着。
“裴氏,”他又开口了,“以后,伺候我更衣吧。”
裴迎抿紧了嘴唇,太子从不曾唤人给他更衣,无论是前太子还是如今这个,在宫人眼里都是古怪又孤僻。
她咬牙,声音却是柔柔的:“妾身又不是您的宫人。”
“有些事情,是妻子能做,宫人却不能做的。”他淡定开口。
裴迎从屏风内落荒而逃时,耳根在他的目光注视中逐渐染上嫣红,她的余光瞥见了他的笑意,赌她不敢答应的笑意,她愈发羞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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