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穿堂风都带着一丝火热。

    越是偏僻,蛙鸣声越吵闹,随着入夜,灯火熄灭,人声不再,花鸟鱼虫渐渐又偃旗息鼓,终于恢复了独属于夏日的凉爽清净。

    平昌候府西跨院是飞羽和楚帆的居所,两人从新婚便住在这里,至今已经五年了。

    飞羽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在家懂事知礼,习字理事,孝顺父母;在夫家兢兢业业、操劳家事、侍奉公婆、打理家业,力求亲力亲为。

    报酬也一样如她所愿,旁的人一说起平昌候府的少夫人,谁不赞一句能干。

    月挂中天,西跨院中死一般沉寂,一丝人声也无,连平日惯常喂养的野猫都不见了,更不提那些往日活泼的丫头们。

    飞羽坐在西次间微凉的地上,身后靠着绣榻一角,勉力使自己不倒下去。

    月光如同往常一样,由着窗屉缝隙间悄悄透入,清透明亮,从窗下梨木桌一直蔓延到床帐地面前,她这时才看到,原来地板上是有花纹的,在这住了五年,每一日都步履匆忙,竟然一直没发现。

    她一双眼渐渐合拢,有水光从眼角一直滑落到颌角。

    若是可以,她只愿这几日能重新来过,若是重新来,她绝对不会出门,将自己牢牢锁在屋中。

    可谁能知道呢?

    蛇崖山的庄子今年受灾了,她本不欲去,可那里产出的蜂蜜是府中一大进项,养蜂不似种田,一个好的养蜂人比一个种田好把式要难找的多。

    她嫁到楚家,事事都力求完美,掌管家事,总要厘清府中事务,这件事正好让她在楚家下人面前建立威信,她理应拿出一点当家夫人的态度,安抚是很有必要的,往年也去过,从未有事。

    可偏偏她出事了。

    当那个掳走她的男人将她丢在府门前时,她虽然有些懵,可心里也庆幸自己竟然毫发无损的活下来了,丝毫没有想到即将到来的风风雨雨。

    她记得自己看到熟悉的府邸时,满心松了口气,丈夫楚帆与她恩爱,必定会心疼她此番遭遇,完全是莫名遭殃,虽然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此劫。

    于她而言,活下来是多么重要又幸运的事儿,可她却忘记了,别人不一定会这么想……

    才想到这儿,就听到外头长廊响起匆忙的脚步声,轻而急,一步一步像是踏进了她心里。

    随后是一阵焦灼地轻唤:“夫人,夫人……”

    是琴韵,她的陪嫁丫头。

    飞羽连忙擦了擦眼角的泪,准备站起身,不料蹲身坐着的时间太长,一双腿已经麻了,压根动弹不了。

    “琴韵,我在这儿。”

    她从回到这座院子后,就一直坐在这儿。

    琴韵在正屋找了半天,总算听到自家夫人嘶哑的声音,连忙进了次间,看到往日端庄秀美的夫人满身狼狈,额前碎发凌乱,她有些哽咽,涌到口中的话断断续续。

    “夫人,咱们回去吧,不能在这呆了。”

    飞羽一愣,用力握紧她的手,杏眼里露出一股焦灼,“回哪儿?”

    琴韵眼里的泪终于是落了下来,清透月色下,她的眼里满是苦痛与自责,“咱们回陆家,老爷一定会相信您的,您毕竟是老爷的亲女儿,夫人,咱们快走。”

    飞羽明白了,婆婆并不相信她的说辞,即便她再三用性命保证。

    她挣开了琴韵的手,屋中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琴韵的抽噎声,她紧紧抿唇,唇瓣翕张,从喉间挤出了一句,“相公呢?”

    她回来后,都不曾见过他,若是真的要回去,他也该露面的。

    琴韵摇头。

    飞羽却急了,“是不是相公在学院还未回来?是不是?或者是父亲母亲牵扯住他?是不是?是不是……”

    她不停的追问,她心里尚且还残留一丝希望,相公去书院前,两人缠绵一阵,相公还说她是他今生最爱。

    琴韵拼命摇头,“夫人,夫人,咱们回陆家吧,老爷一定会为您主持公道的。”

    飞羽眼里方才还泪光微闪,满心惶恐,此刻又冷静下来,“不,我不能回去,我回去了,他们还以为我心中有愧,这事就更没法转圜了。”

    她踉跄着站起身,手揪着绣榻一角,指骨发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琴韵在一边劝她,还犹自抹泪:“夫人,您进门五年,这老夫人看您总是不顺眼,今次发生这事儿,她们方才就用那样的眼神看您……”

    飞羽心头发酸,她虽被掳走,可什么事儿都不曾发生,她解释了很多遍,也将那些过程说了无数遍,她没有受辱,只是莫名遭劫。

    “不行,我必须要见到相公,相公会相信我的,我们夫妻多年,他清楚我的为人,只要他相信我,这事就没有到最坏一步。”

    她不顾琴韵阻拦,往院子里冲去。

    有些事必定是要说清楚的,可能将来名声受损,但只要相公相信她,这种事压根就不是阻碍,等来日抓到贼人,真相大白,她还是楚帆的好妻子,这件事最终也会尘埃落定。

    可还未出院子,就被人拦住了,是楚老夫人身边的周妈妈。

    周妈妈看着面前的女子,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睛上下打量,语气森寒,“老夫人说了,你今晚暂且好好歇息,等明日再行定夺。”

    飞羽脊背挺直,看着这个往日总是含笑的老仆,今日面色异常冰冷,一双吊梢眼里满是轻蔑与鄙夷。

    她心头巨震。

    此刻周妈妈的眼神,仿佛就像一把钢刀,锋利的刃在她身上来回的刮,一层皮一层肉,将她的骨都曝露于人前,难堪至极。

    飞羽不自觉地用手紧了紧衣襟,眼神闪烁,可一想到楚帆,她就努力收起那些弱意,挺直了脊背。

    这五年的掌家管事待人接物也锻炼了她许多,何况今次的错不在她,她为何要害怕?

    “周妈妈,我想见见母亲,还有相公。”

    周妈妈再次用那种鄙薄的眼神打量了她一回,一边嘴角上扬,十分不屑:“老夫人说了,今晚不见你,你好好歇息,老夫人会给你答复的。”

    飞羽心头只觉难过,这五年,她将楚老夫人当做亲母侍奉,本以为能换来真心的。

    她喉头嘶哑发不出声音,只能满心颓丧,看着周妈妈昂头大步离去,随后便有不少粗使婆子将院门都拦了起来。

    琴韵满眼痛心地看她悲痛模样,知道她性情坚定又极孝顺,此刻也只能安慰她:“夫人,大少爷与您恩爱无比,他不会不管您的,实在不行,咱们就回陆家,老爷也不会不管您的。”

    飞羽苦笑着点头,想到楚帆还未归来,努力保持着往日的精气神,步履坚定的回了正屋。

    一夜未眠,主仆俩睁眼到天明。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七月盛夏,太阳早早就露了脸,雕花窗牖上攀爬的青藤葱绿,在夏风中自在摇晃。

    飞羽想了一夜,只觉这事不能再拖下去,她满身疲惫地缓缓坐在梳妆镜前,“琴韵,为我梳妆。”

    她转头看着窗外,那些本应起来洒扫修剪伺候的丫头们,还是一个不见,她努力眨眨眼,压下眼中的泪意,其实昨日就该明白的。

    还未出院门,恰好与来此的周妈妈撞了个正着。

    周妈妈看她一身整齐,连发髻都一丝不苟,不由冷哼,又看她眼底通红,一股不屑再次涌上来,还以为陆家的嫡姑娘有多知礼知耻呢,也不过如此。

    “正好,老夫人遣我来请你过去。”

    飞羽连眼神都不曾看过去,只敛眉温声道:“周妈妈前几日还亲热地喊我少夫人,今日就你啊你的,难道是老夫人这么吩咐你的?还是周妈妈还在记恨你儿子的事儿?”

    她管家之时,府中谁见了她都会躬身问好,便是老夫人身边的人,都是笑脸相迎,不过才一日,就成了这样。

    周妈妈闻言一窒,想起老夫人的吩咐,只得弯腰:“老奴不敢,老夫人遣老奴来请少夫人去上院,您先请。”

    飞羽如同往日一般,亲切随和,温柔含笑,一袭雪青色绣梅花暗纹褙子搭配月白百褶裙,清新婀娜,端庄秀美,神情自然,仿若那些事不曾发生在她身上。

    周妈妈身后的小丫头面色俱都露出不忍,纷纷偏过头,不再看她。

    一行人步伐很快就到了上院,盛夏繁花似锦,连空气里都是花朵的香甜味儿,楚老夫人爱花,时不时便会搜罗些奇花异草。

    飞羽脚步才踏过垂花门边的抱鼓石,心里忽然涌出了一股惊惧感,她会不会也如这抱鼓石一般,十年百年的再也动不了?

    可事到临头,她终究要面对,逃避不得。

    才进去,飞羽就看到楚老夫人着一身靛蓝褙子,拄着龙头拐伛身立在庭院中,明明四周生机勃勃,却愈发映衬的她苍老衰败。

    她心头猛跳,终究是跪了下去:“母亲。”

    楚老夫人站立良久,阳光渐渐升高,从四周的香槐枝叶间斑驳照下,脚边的影子越来越短,像是一处囚笼,将人困于一隅。

    飞羽晕头转向,有些分不清自己是活在阳光下,还是在那短小的影子里,许久才从渐渐火热的风中传来楚老夫人简短的一句,“随我来。”

    周妈妈立即上前将楚老夫人扶住,步履蹒跚往后走去,琴韵也连忙扶着她一道,脚步虚浮。

    飞羽心中疑惑,一时不知楚老夫人是想做什么,可长者发话了,她即便再想解释也得等到合适的时候。

    很快她就知道了,是楚家祖祠。

    她一时思绪纷乱,来这做什么?为何不愿听她说?

    很快,一栋攒山顶重檐的高大建筑矗立在自己面前,殿门大开,里头灯火昏暗,隐约能看到好几层牌位,供奉的都是楚家的列祖列宗。

    一行人都进去后,最终只留下四个人,飞羽和琴韵,楚老夫人和周妈妈。

    楚老夫人手中的龙头拐重重在地上一顿,面色端肃,一双无波的眼看向飞羽:“跪下。”

    飞羽依言跪在蒲团上。

    楚老夫人满头华发,缓缓转身面向牌位,“你可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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