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从来没有过这么咄咄逼人的时候。
五条悟聪明绝顶, 他知道大年初一那个晚上一定有什么变了,或许从樗萤落下眼泪开始,她就下定决心要不告而别。
明明在那之前一天, 两天, 甚至更早些时日,樗萤还是好好的,一如既往造作撒娇,提出些任性又可爱的小要求,得逞之后会抱住他, 认认真真地说“我好喜欢你”。
喜欢是真的,如今要走也是真的。
他看得出来, 并且清楚地预感到, 她如果真的走了, 恐怕不会再回来。
五条悟不懂樗萤为什么要走, 在樗萤没觉察时他刻意捕捉过细节,也寻找了方方面面的原因, 依旧不得其解。
对于要离开这件事, 樗萤选择隐瞒, 从来没打算告诉他。
“说。”五条悟道。他逐渐收拢五指,在她柔弱的脉搏里残酷地压下几分力道。
樗萤并不看他,噙着泪花看着地板,也不作声。
她有些发抖,手腕在他掌中轻轻战栗, 仿佛他手心有着熔岩一般的热度, 肌肤相触, 就会将她毫不留情地灼伤。
五条悟执着地等樗萤一个回答, 樗萤却只是努力转了转手腕, 试图往后退,好离他远一点。
他并非一个不理智的人,可以毫不夸张地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恐怖至极的咒灵逼近,连睫毛都不会颤动一下,因为他很强,强大到足以生出空前绝后的自信。
但他毕竟年少,也没经验,从未领受过将失所爱的滋味,这使他有些迷茫,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樗萤这么一个小小的逃避动作就可以伤害到他,令他情绪失控,以至于厉声喝出:“樗萤!”
樗萤吓得一抖,终于抬头看他。
四目相对时,五条悟发现樗萤的眼睛已经憋得通红,她的伤心并不亚于他的,他还这么凶,她简直蒙受天大委屈。
五条悟大恸,遽然松些手劲,舔了下唇,无所适从:“对不起,我……”
他惶惶然,低声道:“萤萤,你不要我了吗?”
樗萤一听这话,努力兜住的情绪瞬间决堤,不管不顾大哭起来。
旁边人来人往,诧异的视线那么多,可她连形象也不要顾了,抬手捂住眼睛,单薄的双肩耸动着,温热的眼泪淌出指缝,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很快被寒风吹得冰凉。
“我、我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不利索,“要你……”
一口冷风灌进喉咙,樗萤给呛得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埋进五条悟怀里,紧紧揪住他的外套不肯放手。
五条悟牢牢抱住她,心脏痛得厉害。
他松了钳制着樗萤的那只手才发现,自己用力过度,将她肌肤抓握得发红,留下了清晰的指印。
“对不起。”五条悟将樗萤的手往脸上贴了又贴,“我永远不会再凶你了。”
“我不想和、和你分开……还有,写……”樗萤拼命摇头,用泪糊糊的眼睛看他,难受得表情达意还要用手势,点着心口告诉他,“写分手信的时候……我也好难过……”
“我知道。”五条悟连做几次深呼吸,将那要命的分手信揉作一团塞进口袋,抱起樗萤,低头亲亲她脸颊,“我们回家,好不好?”
樗萤没有说话,只是抱着他点头。
回程的路两个人走了很久,五条悟始终没有放下樗萤,而樗萤树袋熊般窝在他怀里,也终于渐渐止住哭泣,受大哭的余劲儿影响,还在轻轻抽噎。
这么冷的天,又这么哭法,她鼻头成了胡萝卜,两腮也红通通活似涂了胭脂,看着越发可怜。
“老公。”樗萤垂着湿乎乎的眼睫毛,轻轻道,“我刚才在甜品屋点的东西没吃完,剩了好多好多。”
“没关系。”五条悟低头看她,温声道,“老公有钱,再给你买。”
“浪费呀。”樗萤道,“我一定会遭报应的。”
“谁舍得报应你?”五条悟道,“就算真的有,也只会报应在我身上。”
他拿起她的手看看手腕:“还痛吗?原谅我吗?”
樗萤摇摇头,又点点头,被他苦大仇深的表情逗笑,仰头亲亲他的脸,瓮声瓮气道:“老公,我想吃菠萝。”
大冬天哪儿来的菠萝?
但五条悟带着樗萤回到五条家之后,竟真给她弄来了菠萝。
菠萝很甜,樗萤吃了几块,自觉地放下签子不要吃了。
“菠萝会打人。”她戳戳脸蛋,“吃多了脸里面痛。”
五条悟接过樗萤的盘子把剩下的菠萝全吃掉,然后他就被菠萝打了,坐在那里含盐水,眉头紧皱。
樗萤看得直乐,拿手机拍他,过去趴在他腿上,打开手机游戏哒哒哒地玩。
接下来几天,五条悟一直陪着樗萤,寸步不离。
大家悄悄地说少爷变得恋爱脑,格外黏人,樗萤也笑他。
五条悟没有笑。他后来又问了樗萤:“为什么要走?”
樗萤低头抠着手指:“时间到了,就要走。”
“什么时间?”五条悟道,“去哪里?”
这些都是樗萤不能够告诉他的。
“宝宝,谁在威胁你吗?”五条悟抚抚她的脸,认真道,“别怕,我给你解决。”
他总是能解决许许多多的难题,也无惧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些出格的事情,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住他。
然而他忘了,这个世上有很多事可以去抗争和勉强,唯有一件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死亡。
一别即成永别,樗萤是在死神手里欠了命,也许分开后某天,五条悟一睁眼,她就已经不存在任何一个世界。
别人都会继续长大,樗萤不会再长,这种话真是残忍,叫她怎么跟五条悟说。
问到最后,五条悟也不问了。
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沉默,固执又耐心地守着樗萤,看她开心地玩闹,给她弄来所有她想吃的东西,满足她一切要求,只有一条,一定要跟她待在一起。
家族里的事情五条悟全推了,这没什么关系,反正没有谁能管他。
樗萤半夜醒来,看见五条悟坐在床边看着她。
他不睡觉,默默消耗着咒力来维持精神,像一只守护宝藏的猫头鹰。
三天三夜之后,又一个雪夜,五条悟坐在樗萤的床沿,稍微眯了一下眼睛。
樗萤渴醒了,想喝水,见五条悟脑袋一点一点,很有些心疼,怕将他吵醒,刻意放轻手脚下床,不料才转身,就被五条悟从身后抱住。
“你去哪里?”五条悟道。
他的声音因困倦而低哑,人却迅速精神起来,越发将她抱紧。
樗萤立马转过身来反抱他,摸摸那柔软的白毛,撒娇道:“我想喝水,你给我倒?”
水壶就在桌上,五条悟捏捏鼻梁,去给樗萤倒了一杯。
樗萤喝着水,小心翼翼道:“上来一起睡吧?”
五条悟摇头拒绝:“我不能。”
樗萤道:“只是一起睡,又不是做什么额外的事情,你真坏。”
五条悟笑了,拿手帕给她擦嘴角:“我可没想什么额外的事情,你自己坏不要赖上我。”
“那为什么不要?”
五条悟想了一下,望着天花板道:“大概因为我在害怕。”
不可一世的五条大少爷,他曾经说过永远也不会害怕的。
对于他来说,害怕不仅仅是种新奇的体验,或许还是件颇为丢脸的事情,只有敌不过,人才会害怕。
但他坦率地承认了。
由于心内发慌而指尖颤抖的时刻避无可避,五条悟看着樗萤,看见樗萤清澈的眼眸里倒映出狼狈的自己。
冬天很快就会过去了,冰雪消融,将到处开满好看的花。
过完新学期,他们就会升上二年级,成为新生眼里厉害的前辈,高专东京分校和京都分校将举办姐妹校交流会,很好玩的,樗萤一定喜欢。
她变得越来越勇敢,不再那么害怕咒灵,做了许多可贵的贡献,跟大家一起打了胜仗的时候,她总是很兴奋,快乐得蹦跳起来,校服裙摆与洋溢的青春气息一同散在悠悠的春风中。
一切都赶在最好的时候。
他从未想过会在最好的时候失去她。
所以……他害怕。
他不能不害怕。
樗萤听到五条悟这么说,愣了一下,随即哎呀一声转过身去摸索床铺:“我的发绳落在哪儿了?”
发绳好好地系在她腕上,根本没丢,只是从她眼睛里悄悄落下眼泪来。
等转回头面对五条悟,樗萤却又已经是笑嘻嘻的模样。
她靠在五条悟肩头,抬手去触他的眉心:“老公不怕,你害怕就不帅了,而且我不是在这里吗?”
五条悟道:“你不害怕?”
樗萤安心闭上眼:“有你在,我什么也不怕。”
于是五条悟的害怕就销声匿迹。
他看见樗萤把那些束之高阁的宝贝重新拿出来满心欢喜地展示把玩,伸手去拿起那个她说代表着幸运的筹码。
五条悟心存侥幸,猜想或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
连樗萤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离开,或许他与她还有很漫长很漫长的时日。
漫长到升了一年级,再升一年级,他们一起毕业,再去读大学。读完大学,各自寻找喜欢的工作,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
等结婚年龄一到,五条悟就要娶樗萤为妻。
“你好。”他想问她,“你愿意成为我的毕生挚爱吗?”
即使这根本就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她已然是他毕生挚爱。
未能成眠的第四天,五条悟眼下已经有了淡淡的乌青。
樗萤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五条悟,做出很嫌弃的表情道:“熊猫眼,好丑!”
五条悟偏往她跟前凑,闹得她一边笑一边叫,一边叫一边躲,五条家的人都跑出来看这两个小的今天又作什么妖。
今天五条悟带樗萤出门,又是去游乐园,这次专门坐一趟过山车。
上次没坐成,上上次也没坐成,非得给她过瘾。
樗萤下来的时候腿都软了,抱着五条悟瑟瑟发抖,可心里很畅快,又怕又爱,直呼好玩。
“明天还有更好玩的。”五条悟道。
樗萤竖起耳朵:“明天干什么?”
“之前不是想说看无人机告白?”五条悟道,“给你包了很多很多无人机,一次性看个够。”
樗萤喜出望外:“好耶!”
她兴奋得晚上都睡不着觉,缠着五条悟,非要他提前说出无人机告白做的什么样子,是拼她的名字呢,还是做一个爱心?
五条悟硬是不给她剧透,要她快点睡,明天起来自然知道。
樗萤耍赖非跟他一起睡。
“你就上来躺躺。”她扯着他,“不然我也不睡了。”
五条悟拗不过,和衣躺在樗萤身边,给她讲故事。
这么多天下来,他真的太困。他毕竟不是铁人,讲着故事,眼皮便逐渐沉重。
“睡吧。”樗萤道。
“不用。”五条悟道。
樗萤想了想,拿起手机按来按去,将屏幕给他看:“我给你设了闹钟,就睡五分钟,五分钟后我早睡着啦,那时候你醒来,继续守着我。”
五条悟微眯着眼看她,他眼前雾蒙蒙,是困意闹的。
就五分钟,他想。
明天……明天还要早起给樗萤弄无人机。
他于是将樗萤搂了搂,低声道:“睡吧,晚安。”便一秒入了梦。
那是个很长,很好的梦境。
梦里,樗萤亲他的脸,亲好多好多下。
怎么还闹腾不肯睡觉?五条悟问她。
樗萤并不回答。这时闹钟响起,他猝然睁开眼。
身侧已经空了。
一点痕迹、一点气息都没有。
关于明天的许诺仍在耳边,雪还在下,外头仍是其乐融融,世界一如既往地运转。
唯独没了樗萤。
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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