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示爱, 在繁星璀璨的夜。
他不懂花里胡哨的假饰,或许这样真挚直接的告白一生才有一次,声音轻轻的, 温柔又决绝。
樗萤并不懂这决绝从何而来,她看着杀生丸,只觉心脏化成软塌塌一汪水, 手指勾着他的手指,果断凑过去, 在他两边脸各用力亲了一口。
好喜欢小狗。
喜欢小狗香香的脸, 喜欢小狗温暖的怀抱,喜欢他轻轻颤摇的尾巴尖, 喜欢这世上关于他的一切。
“瞧。”樗萤得意地道, “我爱你比你爱我还要多出一倍。”
杀生丸抬手抚了抚脸。
他没有同樗萤玩幼稚的攀比游戏,唇角一弯, 竟笑了。
杀生丸总是冷着一张脸, 很少笑,他不知道他笑起来多好看,如濯濯春水, 霎时间看呆了樗萤。
“我知道。”他道, “夜深了,睡吧。”
他带樗萤回去安置, 应要求卸了护甲, 和衣躺在床沿守着她。
良夜静好,共枕而眠,没有世俗和战争的纷扰, 他们倒真像一对最普通幸福的小夫妻。
樗萤被杀生丸那一笑美得精神奕奕, 在他怀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杀生丸没有不耐烦, 面色沉静,一下又一下给她拍着被子。
“你明天还要笑给我看。”终于,樗萤睡意渐起,松松扯着他的前襟道,“好不好?”
杀生丸道:“我会的。”
樗萤伸出小拇指:“那来拉一个勾。”
他便也将手伸出来,还没碰到,她指尖已垂落在枕畔——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杀生丸起身替樗萤掖好被子,静坐至天明。
拂晓时分,他携刀起身,大踏步远去,没有回头。
离西国很远的火之国有一个荒洞,那是连接冥界与人世的入口。
冥界守门人比山还高大,杀生丸是大妖怪,站在守卫面前不过米粒一般大小。
“阴间之刃的主人可以进入冥界,但妖刀刚刚开发,你又是生魂,有来无回。”守卫道,“如此年轻便窥生死,来日必定登峰造极,折在冥界可惜了,为什么不再等等?”
杀生丸没有回答。
他或许有千百万个等待的理由,也有足够漫长的时日来壮大,然而再强劲的理由只要遇上一个樗萤,便都不战而败。
赌上性命去面对凶险异常的异世界,他不害怕,也不后悔。
唯觉自己来得太晚。
守卫摇摇头,打开门让杀生丸进去送死。
冥界是最孤独的地方,黯淡无光,没有希望,亡灵的体息煎熬成腐烂的臭气,杀生丸鼻子过于灵敏,腐臭入肺痛苦无比,他面无表情,脚步不曾有丝毫停顿。
越往里走,陷得越深,黑暗吞了身后的退路,杀生丸成为唯一的探照灯。
终于找到冥界之主。
冥界之主是一个巨大的人形怪物,通身浊黑,没有面目,双手拢住一团微弱的亮光。
杀生丸想,那是樗萤被锁住的魂灵。
他缓缓拔刀,一跃而起,义无反顾扑向那怪物。
随后是很长、很窒息、很凶险的战斗。
如冥界守卫所说,天生牙并没有准备好迎接这场过早开始的战斗,如同杀生丸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就遇见了他钟爱一生的人。
起初的优势在冥界之主沉重又无可逆转的反击中渐渐丧失,越靠近冥界之主,遭受的攻击越猛烈,他手臂折断了,五脏六腑挤压到几欲爆破。
但杀生丸毕竟是杀生丸。
疼痛使他动作迟缓,却不能令他退缩。
血从杀生丸唇边溢出来,冥界之主使出最后一击,他躲不过去,也不打算躲。
死亡的威压沉沉压下,遮天蔽日,原来死掉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连他都会不由自主生出战栗。
“杀生丸。”出发前,凌月仙姬曾对他道,“即便是你,也不能够永远主宰樗萤的生死。”
她说错了。
杀生丸从没打算主宰樗萤的生死,他只是想,樗萤胆子小,又怕疼,她如果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整天被阴间小鬼跟着,一定很害怕。
他不想让她害怕。
猪九戒说妖只管享乐,没有真心。
他不知道,妖一旦有了真心,便是世界上最纯粹的,矢志不渝,无坚不摧。
冥界之主最后一击压到眼前,杀生丸的双眸爆开血丝,撕裂般剧痛。
生死一瞬,他遽然后退、扬臂、挥刀,天生牙流华似月,将冥界之主削成了两半。
人形怪物身躯碎裂,杀生丸伸手去够那微光,背后蓦然传来风声,随即有个温软的身躯扑来,将他紧紧抱住。
他呼吸一顿,转过头去,看见樗萤满带笑意的脸。
“当当!”少女现身于这滞涩污浊之地,霎时间连空气都欢快起来。
樗萤跑到杀生丸跟前欢呼雀跃:“老公好棒,把敌人打败啦!”
杀生丸护住她,抬头再看时冥界之主的残躯已瓦解消融于黑暗。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
他表情严肃,目光一寸寸逡巡着樗萤——生魂无法在冥界存活,她身体又弱,岂不是必死无疑。
“我醒来到处不见你,听其他妖怪说你到冥界来了。”樗萤道,“所以我过来找。”
她说着咳嗽了下,其实是被口水呛到,但杀生丸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好可怕,拉住她要走。
樗萤乖乖任他拉着,原本没有出路的冥界此刻现出一个洞口,是她来时开的。
亡者或跑或爬涌过来,想要逃往现世,却绝望地发现无法通过。
他们痛哭流涕地匍匐在杀生丸脚下祈求往生,杀生丸垂眸望了一眼樗萤,松开她去握刀。
天生牙划破空气荡开柔风,被风吹拂的亡者解了苦痛,起身同他道谢,心满意足散于风中。
带着悲悯的救赎,多么……温柔。
温柔的大妖怪,温柔的刀。
樗萤正新奇地看着,忽然杀生丸飞快伸手又把她握住。
他不动声色,可望着乘风而去的亡者,指节不自觉收得死紧,第一次将樗萤握得那么疼。
“我不会跟他们一起去。”樗萤道,“你打败了冥界之主,我从此以后都会平平安安。”
杀生丸道:“嗯。”他手劲稍缓。
直到离开冥界,他也没有松开她。
回到现世,樗萤望着杀生丸骨折了的手臂出神:“一定很疼。”
“不疼。”杀生丸道。
樗萤抬手去抚他唇边的血。
他说不疼,她心里疼得不得了。
樗萤掏出手帕,一点一点将那血迹擦拭干净。
“谢谢你,杀生丸最好了。”她轻声道,“已经不会再有事了。”
杀生丸深深看着樗萤。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圈已经泛出微潮的红,强忍着没哭,扮出轻松的姿态,下一秒还调侃他是战损美人。
杀生丸突然伸手将伤手“咔吧”掰了一下,自己给自己正骨,吓得樗萤低叫出声。
他真是条狼狗。
饶是如此也不方便再抱老婆,双头龙妖兽不在,樗萤正愁怎么回去,杀生丸化作巨犬,轻轻将她叼到背上。
“还有内伤呢。”樗萤道。
变成狗的杀生丸有些不讲理,她越是这么说,他越立刻飞起。
飞到高空,天真蓝。仿佛浩劫尽去,未来明朗又开阔。
樗萤慢慢趴在大狗背上。好多毛,好厚,好温暖。
她的体型于现在的杀生丸不过小蚂蚁一般,毛毛遮蔽了皮表,料想他感觉不到,她渐渐收紧手臂,用力抱住他。
被她脸颊贴着的那块毛毛很快晕开湿痕,被风一吹,悄然干了。
凌月仙姬看见杀生丸带着樗萤回来,居然没有非常惊讶。
“毕竟是我的孩子,从冥界逃脱也算不得什么奇迹。”她道。
杀生丸或许有自己的方法从冥界离开,但这次全身而退的的确确是因为樗萤。
他好像是忘了,并没有过问樗萤一介肉i体凡胎怎么去的冥界。
樗萤亲力亲为给杀生丸护理伤口。
她很少跟杀生丸生气,杀生丸这个完美恋人几乎找不出可以指摘的地方,如今处理着伤口,她倒是生气了,杏眼圆睁,连杀生丸袒露的香肩也不能抵消她的怒火。
“你下次再瞒着我偷偷去做危险的事情,我就不理你了!”樗萤道。
她凶起来倒有模有样,杀生丸低头看她忙活着摆弄自己的手,沉默是金。
“听到没有?”樗萤更气。
小妖怪送药进来,一进门眼珠子都瞪出来,连忙躲到一边,心如擂鼓。
要死,杀生丸殿下在挨骂!
未来的小夫人真敢啊,吹胡子瞪眼地训着殿下,这不算完,她还两手一伸去扯殿下的脸!
樗萤知道她的话杀生丸一定听进去了,可他不作声,她就不满足,捏了他的脸,看那云淡风轻的眉眼微微变形,又觉得好笑,顿时气消一半:“说呀,说你以后不会了。”
“尽量。”杀生丸把她的手从脸上摘下来。
樗萤还要说什么,怀里忽然多了个小狗脑袋。
杀生丸阖上眼皮,安安静静靠在她肩头。在冥界走了一遭,他需要休息。
犬妖毕竟是犬,有着天生的动物本能,受伤的时候喜欢独处,避免被其他妖怪趁虚而入杀掉。
杀生丸对樗萤没有这种本能。他主动偎过来,动作间流露的小小的依赖,让樗萤另一半气也完全消了,只剩心软。
她抱好他,心甘情愿地给他做了靠垫。
送药的小妖怪还蹲在那里,难以置信地捂着嘴。这不是平常的杀生丸殿下!他怎么……这么乖!
小妖怪看得心也软了,正露出姨母笑,忽见樗萤怀里的杀生丸倏然睁眼。
那眼神冷漠犀利,跟刚才乖乖的样子天差地别,看得小妖怪两股战战,赶紧逃跑。
等杀生丸睡熟,樗萤才滑了下肩头,轻轻将他挪到枕头上。
她走出房间,躲到谁也看不见的小角落,有个手持镰刀的黑影等在那里。
“没事了吧,你不哭了吧?”死神道。
樗萤点点头。
死神很少跑到樗萤进行着的世界里来,他毕竟没有这些世界的编制,贸然进入很容易被当地的管理者认为来呛行,影响不好。
这次他不得不来,因为樗萤发现杀生丸去了冥界很可能有来无回,当即翻了天了,求个不住,闹到他不得不现身,开后门带她进冥界,让她去找她的妖怪郎君。
“他很好。”死神道。
但如果杀生丸知道付出那么多只不过做无用功,可能会很伤心吧。死神这么想,嘴上不敢说出来伤樗萤的心,尽管他知道樗萤也是这么想,否则她就不会骗杀生丸说一切都好了。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只剩最后一张牌。”死神道,“你明明知道在哪里却不去拿,想必也是因为他。”
“这几天,我一直反复地做一个梦,梦到漫天萤火,我知道那就是最后一站了。”樗萤吸了吸鼻子,“在那之前……想跟杀生丸待久一点,再久一点点就好,至少跟他道别。”
“道完别之后,我会去拿牌的。”她连连深呼吸,努力不要哭,“然后再、再彻底地消……”
这时她听见杀生丸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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