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真的没事?”

    周临渊直直地盯着虞冷月的眼睛,那双淡漠的双眼,习惯了在不动声色中,轻易将人洞穿。

    在智者面前撒谎,是将自己逼进让人看笑话的死胡同。

    虞冷月摇头,如实道:“真的没事。”

    但是她抓着机会说:“不过有一桩小事倒要请教郎君。”

    周临渊从门里走出去,马车停在后门夹道外等他。

    他边走边道:“说罢。”

    虞冷月挎着篮子跟上去,道:“我想买些颜料和纸张,给我的丫头画画。可我人生地不熟的,也不通文墨上的事,不知郎君有没有熟识的掌柜?或者告知我一些需格外注意之处,免得叫人给坑了。郎君知道的,我做点小本生意,攒银子十分不容易。”

    问的这般讲究,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买内府里御用的颜料跟素绢。

    周临渊没立刻回答她。

    等到快出夹道了,才说:“你既想知道的细致,三言两句是说不清楚的。我眼下有事在身,得空了再跟你说。”

    虞冷月的不高兴就写在脸上。

    周临渊坐上马车,撩起了车帘,自然也看到了她明丽芙蓉面上,气到鼓起的双颊,和下撇的嘴角。

    虞冷月走到马车跟前,半个身子探进去,问道:“给郎君的香囊,可带在身上了?”

    那样明显的女儿家的物什,周临渊当然不会日日佩戴。

    就算带在身上了,也不会露在外面。

    不等周临渊答。

    虞冷月直接上手去摸他的腰间,嘴里还恨恨地嘟囔:“既是郎君不大惦记的东西,想必也可有可无,郎君还给我就是了。”

    周临渊自然不会容得虞冷月胡乱摸他。

    尤其是他现在坐着,腰、腿、胯,距离不甚分明,一旦失手,便是令他着恼的地方。

    他眉目冷沉,一把扣住她不安分的手腕,喑哑的声音十分不善:“住手。”

    虞冷月抬眼。

    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在暗光蓝帘的车厢里,润似彩釉。

    她稍溢出些笑意,两颗釉石顿时华光熠熠。

    周临渊等到自己的呼吸匀停了,方同她解释:“我这几日很忙。”

    虞冷月轻哼一声。

    不买账。

    双眼却未损半分光彩,衬得脸上的娇俏,比盛夏的金乌还灼人。

    周临渊手掌上,改扣为握。

    不似第一次握她的时候,带着惩戒般的力道。

    他轻轻掌着虞冷月的手,捏了捏她的指尖,像是拨玩一支狼毫的毛尖儿。

    调子也同手上的力道一般,温和了三分:“现在我得走了,晚些去你茶铺寻你,如何?”

    虞冷月对上他那双清冷毫无波澜的眼。

    指尖正好传来一阵被人轻抚的酥麻,直抵心房,灼开花心,叫人无端脆弱敏感起来,想敞开了绽放。

    肌肤是冰冷的,心里面却是热流涌动的。

    奇异的冷热交替之中。

    她鬼使神差地收回手,乖顺地退出车厢。

    马车驶离。

    周临渊额上一层薄汗。

    他闭眼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见鬼,方才她的手怎么跟玉骨狼毫一样,摸上去就想把玩一番。

    那小小的粉嫩指尖,比狼毫还软几分。

    周临渊这会儿才想起那只香囊。

    自从收了之后,他并未看过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他从怀里摸出来,解开红绳,扯松了口子看,先嗅到一股香。

    淡淡的,清新的,甚至带一点点微酸的,余韵悠长的花草香。

    说不清楚的味道,只觉得在炎炎盛夏里,很好闻。

    香囊里头,装的是绳子编出来的一只白眼的虫。

    风吹起车帘。

    周临渊捏出虫子,敛眸对着帘缝外透进来的光,看了好半天。

    却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她会在香囊里装一只虫子。

    细细一思索,又觉得符合她古怪的性格。

    周临渊去见了周临先。

    但两人并没有时间坐下来细谈。

    周临先在马背上跟周临渊说:“三哥,我后日就要去一趟金陵,今日还有些事急事要马上料理,晚上同你一起吃酒怎么样?”

    周临渊除了见周临先,自然还有别的要紧事。

    他问:“戌时初之后,得空吗?”

    周临先笑答:“那么晚,当然得空了。”

    他用袖子擦了擦脸颊上的汗,热得喘气说:“太热了,三哥,晚上去湖上吹吹风,凉快凉快。”

    二人约定了晚上去游湖,便分别了。

    -

    周文怀如约去见了胡侍郎。

    两人在一家雅致私院的轩中会面,院中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无一不全。

    斟酒的女子,貌若桃李,是京城里最近有名的一位红袖佳人,名唤沁娘。

    这是胡侍郎定的见面位置。

    沁娘斟酒两杯,先弯腰递给胡侍郎。

    胡侍郎驾轻就熟接了,同时也接了沁娘抛过来的媚眼。

    四目交接,火光四射。

    不过这火光,闪了片刻就从两人眼中熄了。

    逢场作戏自有一番规矩,与恩点到即止是默契,亦是分寸。

    沁娘又递给周文怀。

    周文怀只瞧了沁娘一眼,伸手接过,便未再瞧她了。

    沁娘也未觉自己被人瞧轻,只抿唇一笑,悄然退去。

    胡侍郎笑道:“周大人好定力。”

    周文怀神色儒和,只谦虚道:“家妻鼻子灵,沾了什么味道她都闻得出来。”

    这话半真半假。

    胡侍郎抿一口女儿红,挤眉调侃:“周大人同周夫人的佳话,有所耳闻。”

    周文怀笑呵呵的,没深说下去。

    他娶徐氏的事,知道的同僚很多,他这些年没少被调侃。

    听得多了,自然淡然了,也烦了。

    两人说了些不得不说的虚话,在酒桌上终于能顺口地称兄道弟起来。

    周文怀才慢慢说出申字库的事情,和自己的请求:“犬子年幼,缺乏管教。可是孩子长大,万事不由爹了。还请胡兄多多担待,必要时候,便是替我管教一番,眷弟绝不埋怨。”

    胡侍郎看出周文怀的真诚。

    再则,这件事周文怀不来找他,他也是有些头疼的。

    官场上稚嫩莽撞的幼兽不少,敲打幼兽无妨,只怕的是惊动大兽,生出些不必要的龃龉。

    更何况周文怀如今可是吏部的侍郎,吏部管着官员调任与累年的考核,是名副其实的六部之首。

    开罪他,日后有的是麻烦。

    既然大兽主动开口,胡侍郎其实求之不得。

    胡侍郎有意削弱语气里的酒色轻浮,添上两分郑重:“既然眷弟都这样说了,我可真就当自己是贤侄的长辈,不会含糊了。”

    周文怀作揖道:“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又闲叙一番不表。

    周文怀装醉借酒意,起身告辞。

    心腹幕僚罗安焕扶着他离开,等上了马车,他脸上的醉意全无,又是一派儒雅清明。

    罗安焕忧心地道:“大人,您今日这般嘱咐,胡侍郎会不会对三郎太过下重手?”

    周文怀神色庄重:“要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罗安焕皱了眉头,十分担心地说:“若叫三郎知道,必然埋怨您,也更加埋怨三夫人和小郎君。父子、手足不睦,岂不与您所求,背道而驰?”

    说到底,管教周临渊,还是为了光耀整个周家。

    若让周临渊彻底与自家人离心,这管教的法子似乎就是错的。

    周文怀眉目中如何没有忧愁?

    岁月不饶人,纵是美男子,也会因愁而生皱纹。

    他已经有些年纪,甚至都不是个青年人了。

    儿子与他继室不和,三房与大房、二房的不和,他其实全都看在眼里。

    只不过,这世上许多事就不是非黑即白的。

    谁又不是活在一片满是陷阱的混沌里?

    脚踩之处,就算是脏的,泥泞的,那也是最踏实的。

    周文怀捋着胡子叹道:“老太爷还在世的时候,也是这样冷眼看着别人手里的鞭子,一下接一下往我身上抽。胡侍郎若真要下重手,只当是,三郎如我当年一样,在挨鞭子吧。”

    他是庶子,幼时焉能与嫡子争光辉?

    可他就是在那些鞭子下,不经意间就长成了令人仰望的参天大树。

    父亲留下来最要紧的东西,几乎都落到了他手里。

    整个周家,如今都要依靠他这个庶子支应门庭。

    不可谓父亲爱他爱得不真,不深。

    罗安焕也跟着叹了口气。

    父母爱则为之计深远。

    但他始终还有一层忧虑,因此低声怕触忌讳地小心道:“小人怕只怕三郎负气,像大郎跟二郎那样……最后连个人影都没有了。”

    提起另两个不知所踪的亲生儿子,周文怀红了眼睛,半晌才说:“三郎同大郎二郎不一样,他不会一声不响地平淡离开。”

    因为周临渊是所有孩子里,最像他的。

    有他极度隐忍的一面。

    周文怀缓声道:“三郎还年轻,官场这条路,又黑又长,他还有得走。申字库的事并不是大事,捅不破天,周家还兜得起底。这次随他闹去吧。”

    罗安焕点了点头,有些安心了。

    事情交给胡侍郎去处理,或许真的是对小主子最好的法子。

    徐氏那里也好交代了。

    一箭双雕。

    私院里。

    沁娘待周文怀离开后,才重新去轩内陪胡侍郎喝酒。

    她端着酒杯妖妖娆娆走进来,笑着调侃:“竟不知道大人什么时候多了一位眷弟。”

    眷弟实是十分亲密的称呼,通常只在真正亲近的家人之间用。

    不过这样亲昵的称呼,渐渐也沦为场面话了。

    许多人都是心里恶心着,嘴上仍旧看不出违心地叫着。

    胡侍郎称周文怀“眷弟”,当然是违心的。

    二人交情素来浅。

    美人入怀,胡侍郎捏了女人的腰一把,笑道:“你倒是耳朵灵。”

    沁娘倚过去,打听周文怀托付的事情。

    胡侍郎说了个大概。

    沁娘讶然道:“周大人倒狠得下心——不会是为了他那继室,真狠心到对自己儿子也舍得下死手吧?”

    胡侍郎冷哼道:“妇人之见!他要是一心只有女人,脑袋早就落地了。”

    沁娘嗔问道:“还请大人指教。”

    胡侍郎高深莫测笑道:“男人么,一颗心掰成八瓣,给父母、给兄弟族人、给女人、给孩子,还要给许许多多的其他人,的确是会有因私心盲了双眼的时候。

    但周文怀终究只是从周氏家族这颗大树上长出来的庶子,一颗果实而已。他的儿子侥幸不死在内宅,也有可能死在外面。只有孩子自己长成一棵树,才不用依附别人。懂了吗?

    只有你们女人才会觉得,男人一颗心全在你们身上。”

    还伸手点了点沁娘的鼻尖。

    沁娘心底羞恼自己在大腹便便的男人眼里如此轻薄。

    却也在见多了风月事后男人薄情的一面,格外认同这番话。

    -

    周临渊戌时之前先去三必茶铺里找虞冷月。

    天气热得人时刻发晕,虞冷月还累得一身的汗。

    吃晚膳的胃口都没有。

    周临渊下马车进去淡声问:“晚上游湖,去不去?”

    游湖,听了心里都沁着凉。

    虞冷月用帕子拭去脸颊上的汗水,扔了帕子,轻哼道:“去。我得先洗漱,顾郎且等我片刻。”

    “好。”

    周临渊没等过女人,他真以为是片刻,便上马车里去等了。

    结果一等就是两刻钟。

    蝉声长鸣,吱哇似划破长空的利刃。

    刺得人耳廓发麻,心头烦躁。

    周临渊眼里染上不耐,吩咐海岩:“去看看她什么时候好。”

    海岩去了茶铺前后院分隔的帘子外,大声喊人。

    这才洗到哪儿到哪儿。

    虞冷月叫来雪书,在她耳边叮嘱了两句。

    雪书走过来挑开帘子道:“催什么呢!你以为是洗黄瓜?随便涮涮就成了?”

    这话她原是说不出来的,是虞冷月教的。

    海岩臊眉耷眼去回话。

    最后当然是噤声垂手立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能让他家三爷等这么久的,天底下也就独独这一位了。

    半个时辰后,虞冷月终于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

    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簪一根银簪而已,碎发落在脖颈上,娇俏慵懒。

    她上了马车,笑眯眯道:“诶呀,不知道都让顾郎等了那么久。”

    周临渊瞥过去凉薄一眼:“黄瓜涮干净了?”

    虞冷月抬肩凑过去,弯着唇角眨眨眼:“顾郎你闻闻,干没干净?”接了一声笑,真跟刚摘的顶花带刺的嫩黄瓜似的,新嫩的,脆生生的。

    周临渊嗅着女子身上的淡香,却仍旧无情拂开挨过来的虞冷月,沉声吩咐车夫:“走。”

    海岩则回了明苑。

    这般磨蹭,周临渊自然是去迟了。

    周临先早就坐船先去了湖心,但也留了一条小舟,容周临渊稍后乘去湖心。

    周临渊让车夫另择画舫,准备带着虞冷月乘画舫入湖。

    周临先留的小舟,也被人划去湖心,提前报信。

    虞冷月这才晓得,周临渊今晚是要来见人的。

    她故作拈酸吃醋的模样,酸溜溜道:“顾郎不会是带我去见别的美人吧?难怪前面五日都不来见我。”

    只听周临渊冷冷一笑:“别的美人?那我恐怕等涮黄瓜要等到天亮。”

    虞冷月讪讪摸了摸鼻子。

    车夫过来说:“爷,画舫定好了。”

    周临渊瞧着虞冷月:“先下去。”

    “哦。”虞冷月起身下马车。

    周临渊等虞冷月下了车,才跟着下车。

    虞冷月眼睛尖,似乎从周临渊座下看到了什么东西。

    藏了什么不叫她看见?

    上了画舫。

    虞冷月与周临渊一起往湖心去。

    周临先在船上得知周临渊自己定了画舫,便吩咐人将船开近周临渊那头。

    不等周临渊去周临先的船上,周临渊出来看时,堂弟已经先跳了过来。

    周临先见画舫里亮着灯,隔着船上纱窗,一闪一闪,橘黄星子似的。

    他抬脚就要往里走。

    周临渊拦下他:“去你船上谈。”

    周临先愣了一下:“怎么,三哥船上有人?”

    周临渊“嗯”了一声。

    周临先更愣了,音调拔高:“女人?”似乎不敢置信。

    周临渊又“嗯”了一声。

    周临先瞪大眼睛,呆了半晌。

    更想进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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