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周临渊的生辰在腊月初。

    但他已经很久不过生辰,  周府里的人,也十分默契地,在这一日不去提他的生辰。

    今年周府新进了些下人。

    连带周临渊的院子里,也拨来了两个小丫鬟。

    陈妈妈在院子里调|教两个新人,  叮嘱她们:“……以后每年的今天,  都格外老实些,  三爷跟前不要多言多语。少嚼新主旧主的舌根。”

    两个丫鬟听过了训诫,  私下里打听过才知道。

    原来三爷的生辰,  与先三夫人的忌日,是同一天。

    “难怪三爷不过生辰。”

    “那府里有人祭奠先三夫人没有?”

    “应该没有。”

    “我想也是……”

    小丫鬟年纪小,  但已经有些懂事,死去的人,消失的不只是肉身,  还有威势。

    如今周府有了新的三夫人,又有谁还会明目张胆去祭拜死去的先三夫人?

    连周临渊也是不祭拜的。

    至少,  他不会在周家祭奠母亲顾氏。

    大雪天。

    周临渊去了一趟崇福寺,  给母亲续了一盏长明灯,才转头去宣南坊。

    海岩跟他说:“三爷,  三老爷昨日特地问过小的,  您今日会不会回府。”

    往年父亲都不过问他生辰的。

    周临渊闭目道:“不回。一会儿到了孙阁老胡同,  你回一趟周家,说江浙的两个大掌柜已经先到了,  我今天去见他们。晚上也要回翰林院准备贺表。”

    海岩应了声,陪同周临渊一起去了孙哥老胡同,  便随同周家的车夫一起回了周府。

    顾豫的马车,也在孙阁老胡同附近等着了。

    他见周临渊来了,下了马车过来说:“三爷,  九爷还在院子里头等您,小的去找门房传话喊九爷出来?”

    周临渊摇头,带着顾豫,亲自进去了一趟。

    周临先人不在院子里。

    他院子里的小厮,先把周临渊和顾豫迎了进去,奉茶伺候,说:“三爷,九爷被老爷叫去说话了,一会儿就来。”

    周临渊略坐了一会子,打发了周临先的小厮,便同顾豫一起走了。

    说是在外面的马车上等周临先。

    周临先从外书房回到院子,准备换一身衣裳再走,听说周临渊已经来了一趟,问道:“来了?人呢?”

    小厮一边伺候他换衣裳,一边说:“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走的时候,三爷身边的豫爷,抱走了两个大坛子,一手一个。”

    周临先推开小厮,自己穿衣裳。

    他动作麻利起来,穿好衣裳,走到次间的墙角里,果然发现他那两坛子金陵带来的大萝卜,全没了。

    他三哥还能馋他的大萝卜吗?

    想也知道,是为了画舫上那个金陵女子。

    “呵,拿我的东西去哄女人……”

    周临先边走边笑。

    这都不像他三哥了。

    他今天一定要去看一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兄弟二人去了京城最好的酒楼,款待两位大掌柜。

    约莫天色擦黑,他们才散场,该说的要紧事,也都说完了。

    从酒楼出来,两人都一身的酒气。

    冷风一吹,周临渊清醒了许多,周临先还不清醒,要跟着上他的车。

    周临渊吩咐顾豫,说:“扶他坐自己的马车。”

    顾豫还没来得及迈腿。

    周临先又更靠近周临渊一步,他本来就醉醺醺的,扒着周临渊的胳膊,笑眯眯调侃:“三哥,你真养了个外室?带我去瞧瞧,我保证不在外胡说。”

    北风猎猎。

    周临渊敛眸,揪着周临先的领口,往上一提,冷声警告:“她不是外室,是你三嫂。”

    周临先瞪大了眼,桃花眼在震惊中失色。

    人也顿然清醒了几分。

    三嫂?

    他三哥要娶那个女子?

    周临渊把人扔给顾豫,又淡淡地说了一句:“以后有你见的时候。”

    顾豫搀着还没缓过劲儿的周临先,送上了另一辆马车。

    周临先在醉意中琢磨了许久,才将事情整个地串起来。

    起初,孙阁老胡同过的周府,来了个金陵的小娘子,说是与他们家有婚约,其实是与三哥有婚约。

    后来,三哥让他帮忙找人。

    再后来,就托他去金陵帮忙大萝卜和锅盖面的浇头。

    明明还没跟人家成亲,怎么就先私会了……

    简直无耻!

    虽说私德是私德。

    可周临先心里那个,打小在赞不绝口中长大,从来遥不可及的三哥,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耳边狂风呼啸,雪粒子吹进车厢。

    周临先眯着眼,捏着发痛的眉心,恍然想起来,今天是三哥的生辰,也是他母亲的忌辰。

    往年这个时候,他三哥都是怎么过的?

    总之不是今年这样,带两坛子大萝卜去见一个女子。

    他的三哥周临渊,真的变了。

    -

    周临渊到三必茶铺的时候,街上已经人烟稀少。

    铺门只开了一条漏光的缝。

    里面的灯笼还亮着,但是没有客人。

    新雇来的伙计,也已经回家了。

    只有她一个人,在柜前,写写画画,不像是完全在写字。

    周临渊推开门。

    虞冷月听到声音,头也不抬地说:“热汤今天没有了,只有茶叶。”

    没有回应,脚步声反而越来越重。

    一抬头,风雪的寒意,顺着对方的衣袍,刮到她脸颊上,生生一阵冷意。

    周临渊一身带雪的大氅,立在灯下,眼神深静,孤鹤似的一只。

    顷刻间,虞冷月两眼似水里映了灯,润泽而明亮。

    她丢下笔,绕过高柜扑过去,紧紧抱住他。

    他是真的神龙见首不见尾。

    掰着手指,近一个月里,见他不过寥寥几次。

    连这样熟悉的寒山冷植的味道,都变得遥远而陌生,许久没闻过了。

    周临渊抬手,轻抚虞冷月的发顶。

    屋子里到底还是暖和些,仿佛连她的头发,也变柔软了许多。

    虞冷月从他怀里出来,仰面笑道:“不是说没工夫来吗?怎么又来了?”

    他脖子上狐狸毛很厚,扎到鼻尖,有些痒痒的,她揉了揉鼻子,娇嗔一句:“还以为还等到年后给你拜年的时候才见,正好收你的封红。”

    周临渊低头,瞧着她终于有些丰润的面颊,淡声问:“封红没有,金陵大萝卜要不要?”

    虞冷月眼里藏不住欣喜。

    很快,她不信地问:“可是现在运河有的路段都结冰,金陵的船过不来,陆路也难走,真有啊?”

    “吱呀”一声。

    顾豫抱着两个坛子,用脚拨开门进来,轮廓分明的脸,十分冷厉,朝虞冷月微微点头,问道:“掌柜,放哪里?”

    虞冷月见那坛子不轻,就指着后院说:“放厨房。”

    免得她再搬过去。

    顾豫轻轻松松搬着两个坛子,往厨房去。

    厨房也燃着灯,今天正好轮到雪书做饭,她正在里面炒菜。

    虞冷月关了铺子门。

    和周临渊两人,在前厅说话。

    她见周临渊坐下歇脚的意思都没有,问道:“急着走?茶也不喝?”

    周临渊轻压下颌。

    虞冷月不死心地问:“一刻也不能留?”

    周临渊眼睛往柜面上一瞥,上面摆着账本、一本书,还有几张有字的纸,问道:“留下听你讲话本?”他唇边浮笑,指尖轻点在那本书页上,说:“这就是你说的,写夫妻之间的话本?”

    本来没什么,被他这么一笑。

    好像她看的是不正经的书。

    虞冷月把书的封皮翻出来,挺直了腰杆子道:“我看的可是正经书!”

    周临渊低下眼睫,的确是本正经书,是一本讲如何经商的书。

    虞冷月凑到他耳畔,小声说:“你说的那种书,都是禁|书,我哪儿敢光明正大看,得偷偷在屋子里看。要讲也只能偷偷跟你讲……”

    说完,还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周临渊长眉微蹙,声音低冷了些:“你真藏了那种书?”

    私藏禁|书可不是小事。

    何况那种书,讲的东西不知多下流。

    难怪她总是……

    都是照着书里学的么?

    周临渊睨着她,语气里微含警告:“少看。看多了心术不正。”

    虞冷月眨着眼:“那你快替我试试看,我的心还正不正。”

    她的小手指,勾住了他冰凉的尾指。

    周临渊轻笑一声,浅浅的声音从他喉结里溢出来似的,有些难言的意味。

    她这样,心术正才怪了。

    只是真的没时间停留,便只好放开她的手,道:“年底我再来,‘仔细’看一看。”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

    虞冷月咬咬唇,不再逗他。

    她认命地把几张宣纸拿起来,趁着顾豫还没过来,展示给周临渊看:“帮我瞧瞧,雪书过就快过生辰了,我送她哪一幅画合适?”

    周临渊很快抬眸扫过去,纸上列了好几副画的名称、特点、优劣和价格。

    有山水,有花鸟画,还有人物画。

    不是名画,但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周临渊指了一副山水画说:“这幅。”

    虞冷月赞赏地点头:“我也最中意这幅。”一抬头,凝视着周临渊,眼弯如月牙:“则言,你生辰是哪日?”

    周临渊目光微滞,久久不语。

    恰恰好,是今日。

    虞冷月见他不说话,便知趣地低下头,转身将纸放到柜面上。

    生辰八字意味着一个人的身份。

    她知道,这话原不该问的。

    倏忽间。

    她被人从身后抱住。

    他的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低低的一道声音从头顶传来:“两盏茶的功夫,够你讲完话本吗?”

    相思如潮,拥抱的温暖,短暂地阻断了汹涌的潮水。

    虞冷月笑吟吟握住他横在她腰上的手,说:“够了。”

    虞冷月勾着周临渊的手指,将他带去了自己的房中。

    她拿出了一把剪子,和一叠红纸。

    同他一起坐在窗前,认认真真低头剪纸,轻声说:“话本里说,除夕要共剪西窗烛。除夕夜肯定没机会同你一起守岁,咱们提前过了……给你剪个寿桃儿,祝君安康长寿。”

    周临渊双视线落在她净白的面颊上,手拢在袖中。

    灯火幢幢,风雪拍西窗。

    他的心里却无风无雪,温暖如春。

    幸好,那日他踏入了她的小茶铺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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