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徐昭盈过来见虞冷月,  是因为她知道,一定没有人敢这时候过来陪伴虞冷月。

    所以她想过来。

    不过虞冷月过的比她想象中好得多,对方既没有失意,  也没有惊惶忧愁。

    虞冷月在窗下修剪花枝,  见徐昭盈进来了,起身迎她。

    徐昭盈福了福身子,  喊道:“嫂子。”

    雪书斟茶过来,  坐在一侧剪绣线。

    虞冷月也没打算绕弯,  先谢过了徐昭盈的好心,便直截了当地问道:“表妹身边姓李的奶娘,近日跟三夫人身边的人来往过,这事你可知道?”

    徐昭盈一愣,  摇了摇头。

    自从虞冷月的脑袋被砸之后,  她就淡了李妈妈,可李妈妈毕竟是她乳母,她又没出嫁,奶娘还是得照顾她日常起居,她也没把人赶走,还留在身边伺候。

    虞冷月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徐昭盈渐渐明白过来,  外面有传言,说虞冷月在市井里抛头露面,难道是从她李妈妈那里传出去的?

    她羞红了脸,说:“嫂子,  这事……我不知道。待我回去一定查清楚。”

    就算她真不知情,但她觉得自己也应该要负责。

    虞冷月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是说:“好。”

    徐昭盈觉得内疚,又想起自己弟弟砸虞冷月脑袋的事,  诚恳地问:“有没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你的?”

    虞冷月想了会儿,问道:“你可还记得你姑姑当年守完孝,为何过了三四年才定亲出嫁?”

    徐昭盈知道这事,但这事周家和徐家人都知道。

    她不解道:“姑姑病了二三年,病好了之后就嫁给了姑父,有何不妥吗?”

    虞冷月说:“没有。不过,我听人说夫人嫁给公爹,似乎很奇妙的一段缘分……”

    这事提起来,谁都艳羡。

    徐昭盈笑了笑:“我姑姑在院子里放纸鸢,意外被姑父拾取,纸鸢上有姑姑作的赋,姑父以为是同科士子,写赋回了过去,两人便有意结识一番,后来辜姑父才知姑姑是闺阁女子,明媒正娶迎了姑姑过门。说起来,算是天赐良缘。”

    虞冷月不置可否,这样浪漫的相识,像话本子里的故事。

    也难怪当年徐氏嫁给周文怀的事情,成为一桩美谈。

    二人也无事可谈,左右心意已经表到了,徐昭盈知道虞冷月不需要她,便要起身离去。

    虞冷月送了她一小段路,就折返了。

    明苑的下人引着徐昭盈出花园,却迎面撞上归来的周临渊。

    两人皆感意外。

    周临渊到底镇定从容,脸色十分淡然,只略瞥了徐昭盈一眼。

    徐昭盈上前,福身行礼,唤道:“表哥。”

    周临渊冷淡颔首,似乎要抬脚就走。

    徐昭盈心里还惦记着一件事,喊住了他,示意道:“不知表哥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周临渊略一思索,挥退引路的丫鬟,道:“说。”

    徐昭盈这才敢注视着周临渊。

    他清瘦了许多,衣裳罩着身子骨,挺拔却有些纤薄感。

    她忍住不去想无关紧要的事情,垂眸道:“……表哥,我是想跟你说,在你和嫂子成亲之前,我去见过嫂子一面。我跟她说,你要娶妻了,但我并不知道你要娶的就是她。我不知道我做的这件事,有没有做错。不管有没有,我还是想跟你说清楚。”

    她心里就再也没有大石头压着了。

    周临渊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他眼眸清透寒冷,似泠泠一掬雪水,瞧着她问:“你那时怎么知道,我要娶妻之事?”

    除了他的心腹,应该无人知晓。

    徐昭盈苦笑而未答,福身道:“表哥,我回去了。”

    周临渊也未深究,一颔首,大步往阁楼回去。

    虞冷月送走徐昭盈之后,在和雪书说话。

    雪书怪道:“你不是说有话要问徐姑娘,你怎么不见你问什么要紧的事?”

    虞冷月弯着唇角一笑:“已经问过了。”

    雪书会意,道:“你是说,老爷跟徐氏成亲的事?可那桩事,谁都知道,徐姑娘说的,和周府里流传的,并无区别。”

    虞冷月道:“我就是想知道,她所知与外人所知,有没有出入。”

    若她以往的猜测是对的,徐氏与周文怀纸鸢传情的事情,发生在更早的时候——周临渊的母亲顾氏没有去世那会儿,徐氏私底下肯定和周文怀已经来往了几年。

    否则徐氏不可能因为一个纸鸢就干等周文怀几年。

    徐昭盈也是徐家人,同在屋檐下,府邸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几十上百双眼睛之下,有些事,纵是想瞒也瞒不住。

    连她也没有从父母亲那里听说过只言片语,很大可能,她的父母亲也不知道,或者说,知道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雪书大约也想明白了一点,她却还是不懂:“真查出端倪,有什么用吗?”

    虞冷月低头,把玩着茶杯,道:“能让徐氏从此以后不能安枕,替羡屿出一口气。”

    话音刚落,周临渊就进来了,接过话茬问道:“出什么气?”

    雪书抿唇一笑,悄悄出去。

    虞冷月放下茶杯,说:“你怎么回来了?”

    周临渊坐在她身边,拉着她伸过来的手,道:“回来告诉你一声,我有一段日子不回来了,有什么事,你就去找陈循礼和顾豫。”

    虞冷月道想问,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周临渊已经先一步截了她的话头:“我让九弟夫妻两个,有空的时候过来陪你。你要是觉得闷,可以跟他们说话解闷儿,九弟天南海北走过许多地方,九弟媳也是个……”

    “好,你安排就是。”

    虞冷月靠在他肩头。

    周临渊蓦然无声,搂着她的肩,闭眸,在她发顶挨蹭。

    两人静静相拥,不曾说话。

    虞冷月听着周临渊的心跳,一下接一下地数着,然后听到他说:“伶娘,我要走了。”

    虞冷月想起在三必茶铺的时候,她依依不舍,问他一刻也不能留?

    眼下却是不问了,松了手,整理他的衣襟,道:“早点回来。”

    仿佛等待他今日晚归。

    周临渊将她抱在怀中,松开之后,于她额间落下一吻,换了身衣服就走了。

    周临先夫妻二人,第二天就过来了。

    周临先带了许多新奇玩意过来,和他夫人两个逗她开心。

    虞冷月很给面子,应和着笑笑,到底是心神不宁,笑着笑着就走神了。

    周临先夫妻两个对视一眼,也都不说话了,屋子里静默下来。

    虞冷月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沉默了。

    她笑着叹气:“难为你们两个了,饿了没有?一起去用饭?”

    周临先也叹气,敛了笑意,一脸正色道:“嫂子,三哥叫我们夫妻过来,是想你开心,反倒叫你更累了。”

    虞冷月眼睫颤了颤,问道:“要不,你和我说一说外面的事,知道的多一些,我心里踏实些,也就高兴些。”

    周临渊来之前,嘱咐过,不要说外面的事。

    周临先有些为难,到底还是全盘托出了。

    “嫂子父亲的事情,如果能够重审,定然是清白的。”

    但是皇帝还没点头答应重审,若真翻了案,以后想从户部拿钱就更难了。

    周临先继续道:“我听三哥说,内阁里已经有两位阁老准备请辞,他们眼下还在游说三叔父。”

    虞冷月听到这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文臣这是打算联起手来逼迫皇帝服软……

    若是逼成功,这一茬也就过去了,若是没逼成功,皇帝顺势答应了他们的请辞要求,请辞的这三人家中,算是彻底仕途无望了。

    真是兵行险招,估摸内阁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又恰好遇到了“盐引案”这样的好切入口,舍不得放手了。

    周临先见虞冷月脸色都变了,又安抚道:“嫂子放心……”他说得很低声:“民间已经怨声载道,南方北方的士子也格外在乎这件事,赴京的考生们已经闹起来,围过一次六部衙门了。皇上就算是再怒,也要先平众怒先。”

    “考生?”

    虞冷月心中一沉,想到了林青荣,莫非他也掺和在其中了?

    周临先不知虞冷月有旧友参加科举,只陈述道:“天子奢靡不是一朝一夕了,嫂子的父亲虽已过世多年,活着时却素有贤明。这科的考生们气性格外大,闹得很厉害。我也派人去打听过,虽说是有些人在暗中推波助澜,但大体上还是考生们自发的想替宋大人讨个公道。”

    虞冷月觉得喉咙发痛。

    她强自压下心绪,说:“九弟,弟妹,烦你们费心了。知道这些我也就安心了,一起去用膳吧。”

    周临先夫妻两个陪同虞冷月一起用了饭。

    临走前,周临先忍不住同虞冷月说:“嫂子,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三哥像这样。”

    虞冷月不解:“哪样?”

    周临先“嘶”了一声,琢磨半晌,却又说不上来。

    这话到最后也还是没头没尾的。

    夫妻两个一起道了别,坐马车走了,周临先上了马车还不住地忖量,到底是那样呢……他回想起在湖上画舫时,那画舫里头的姑娘,一下子心领神会,哦!可不就是嫂子吗!

    从头到尾,三哥特别对待的就是三嫂一个人。

    周临先也恍然大悟。

    相识多年,他是没见过周临渊这样在乎、体贴一个人。

    高高在上,如清冷月亮般不可攀的三哥,有了烟火气儿。

    三哥也只是三哥,没那么神了。

    -

    胡侍郎刚刚约见完周文怀,再次劝说他一同上奏请辞。

    周文怀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以他的性子,他可不想掺和进这种激进的事情里,但……整件事都由他的儿子儿媳引起,他若不表态,相当于背刺同僚。

    日后在内阁必受排挤。

    周文怀独自坐在私有的庭院里,沉默良久。

    胳膊一向拧不过大腿,可儿子直接选择断臂,是他始料未及的。

    也的确,让他进退两难了。

    海岩进来说:“老爷,三爷来了。”

    周文怀一挥手,示意海岩去把人领进来。

    海岩引着周临渊进来,周临渊身后还跟了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那老人先等在一侧。

    父子相见,居然一切如常。

    周临渊作揖:“父亲。”

    周文怀眉宇竖纹颇重,往日儒和都少了三分,多出三分的严肃,他说:“坐。”

    周临渊坐在石凳上。

    周文怀问他:“羡屿,之后你还打算怎么做?”事到如今,责怪已经没有意义了,周家走到这个风口浪尖上,只能迎着风浪上了……不过他一向保守,还是想在大风大浪之中明哲保身。

    但他儿子不能再给他出难题了。

    周临渊摇头道:“儿子没有什么要做的了。”

    周临渊静默着,等后话。

    周临渊说:“即便儿子没有交出宋家留存的证据,今日局面亦是必然。伶娘父亲的事情,不过是让一切提早了而已。”

    他摸着玉扳指,脑海里浮现起虞冷月的笑脸,和鼻尖的一颗小痣,徐徐道:“儿子不过是借机替伶娘父亲洗刷冤屈而已。其余结局,早已注定。”

    周文怀“嗯”了一声,没有反驳他。

    文官与皇帝有些矛盾由来已久,周临渊没有说错,没有“盐引案”,也会有“铜矿案”、“河堤案”,结局早已拟定。

    只是……

    若非是“盐引”案,而是“铜矿案”,他儿子不必冲锋陷阵罢了。

    周临渊掀起眼皮子,瞧着周文怀:“父亲已经拿好主意了?”

    周文怀凝视着儿子。

    他还没有想好周家该怎么办。

    周临渊望着站在一旁的白发老人,道:“父亲不如听一听祖父的意思。”

    周文怀看向那白发老人,那老人走过来,因为耳朵聋了,常常听不见人说话,嗓门也很大:“阁老,是我,章平溪!”

    周文怀连忙起身,不可置信道:“章老?!”

    这是他父亲身边的旧人,后来辞官归故里,多年不入京了,没想到居然还活着。

    周文怀请章老入座。

    因章老耳聋眼花,叙旧叙得很吃力,周临渊帮忙引入主题:“章老,祖父当年走得急,有些事情没来得及交代,劳您同父亲说说。”

    章老笑呵呵道:“好,我都还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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