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致的寒冷在陆知酒的血液中蔓延,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失去意识,濒临死亡之时,那种不甘心被无数倍地放大。

    是啊,她要死了。一辈子,就这么走完了。

    这短暂的一生中,是她识人不清,是她无知自负,是她断送了家族数百人的性命,也是她亲手毁了本唾手可得的幸福……

    过往种种如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一一掠过。幼年的无忧,少年的青涩,成年的偏执……明明是亲身走过的路,她而今竟是如看一般。

    可是,她又如何才能当真正的看?

    如果她没有轻信陆席霜的话,如果她在那些拙劣的谎言中深想一分,如果……

    如果,她不对楚云都抱那么深的成见……

    楚云都,云都……

    一滴泪从陆知酒的眼角滑落,明明该轻如鸿毛,此刻却如最锋利的剑,割裂她的生命。

    “若有来生,我再偿你。”

    ——

    陆知酒睁开双眼,炫目的白光晃过,极为绵长的呆滞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死于乱葬岗的她并非无知无觉,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在不停漂泊,过了不知多久,再睁眼便成为了鸡鸣寺中的一尼姑。

    她在寺中做着法事,为……她自己。

    陆知酒看向法坛中心的牌位,明晃晃写着“吾妻陆氏知酒之位”,脑中空白。

    “是骁定侯夫人的法事。好大的排场。”

    “什么骁定侯,那是乱臣贼子!当今圣上宏量,那反贼的妻竟也能在此做法事!”

    “又说错了,那可不是圣上的圣旨,听说啊是骁定侯属下的安排,冒了很大风险呢。”

    “这世道啊……”

    一阵阵香的议论传来,掩在了重重诵经之声中。

    陆知酒起先无法控制这具身体,只仿佛木偶一般,藏在众多尼姑中本能地呢喃着经文。

    超度全程她整个人恍惚不已,直到谢意的出现。

    谢意双手合十朝住持行礼,声音听不出喜怒:“侯爷病重,难以起身,鄙人代侯爷向住持道谢。”

    面目慈善的主持闭目回礼:“我佛慈悲。请阁下也代贫尼问候侯爷,往事不可追,万望保重才是。”

    谢意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又弯腰行了佛礼,而后便立在一旁,待法事按流程进行着。

    陆知酒的心怦怦狂跳。

    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死了,可她明明……是死在楚云都后头的啊。

    楚云都为救她被利箭穿心,当场便没了气息。

    莫不是起死回生了?

    陆知酒脑中正天人交战,突然感觉到手可以活动了,而后又渐渐感到四肢都重新回复了知觉。

    她仍是不动声色,待到这场围观者甚多的法事结束,凭着脑中无端多出来的一段记忆回了屋。

    她寄托的这具身体是一名为静祥的师太,年龄约莫与自己差不多,原主昨日在后山洒扫,晚间跌入后山的池潭之中,而后记忆便断了片。

    而她之所以出现在超度法事之上,也是因陆知酒的魂魄已在她体内,虽如行尸走肉,却神奇地没出纰漏。

    鸡鸣寺于陆知酒而言并不陌生,她曾被楚云都关在这里长达半年。

    可这也怪不了他,毕竟是她犯了大错。

    楚云都的书房向来乃重地,位于他处理公务的密院最深处,往往配有三重侍卫层层把守,苍蝇都飞不进去。因他手握重兵,边境尚且动荡,那时他时常彻夜不眠,就为一举击退蠢蠢欲动的蛮夷。

    陆知酒被司渊诓骗,以送餐食的缘由徘徊于院门口,侍卫通报后,竟是放了她进门。

    这样的借口屡试不爽,陆知酒在楚云都的密院内可以说是来去自如。再后来,她便潜入楚云都的书房中偷盗边境的布防图,拓了下来,在司渊的嘱托下,交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

    楚云都发现已是几月之后了,听说那场战争边境战士折损惨重。陆知酒被罚在侯府的祠堂跪了三日,跪到昏厥过去,又病了小半个月。

    再然后,竟也没有然后了,一切皆如往常。

    只是听说,楚云都的兵力被削减了五之一,若非众多官员上书,怕是连骁定侯府的牌匾都要撤下了。

    然而此事楚云都并未让陆知酒知晓,陆知酒尚在病中,他便将她送往了百里外的鸡鸣寺。

    是陆席霜留了封信,将陆家百人流放边疆、楚云都失兵权之事告知于她。陆知酒当场便吐了血,晕倒过去。

    鸡鸣寺中,陆知酒每日对着塑了金身的巨大佛像吃斋念经,恍惚中也就过了半年。

    半年后,楚云都出现在寺庙,将她接了回去。

    骁定侯府仍是那个骁定侯府,连细微的摆设都未曾变过,然而陆知酒却无心怀念。这半年来,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一日十二个时辰,有八个时辰是昏沉的。

    她回到侯府便再也没同楚云都说过话,他每每带回什么有趣的玩意儿想给她看,她不是在睡着,便是看着窗外出神。

    再后来,便一直都是睡着的了。

    陆知酒知道自己被利用了,也知道自己在鸡鸣寺中的饮食被下了毒药,然而她却不太确定,这害她的人是别人,还是楚云都。

    长久以来,她并非不懂自己在一直被人利用,可是,若是这样的利用可以换来温情,倒也未尝不可。

    彼时在鸡鸣寺中的时光,倒是她为数不多无望却平静的过往。

    这一世的陆知酒很快接受了现实,她想着,姑子便姑子吧。

    得了重生的机会,偏偏是别人的身份,所知的现实也与前世相差甚远,总给她一种并非现实之感。那便只得既来之则安之。

    她本想安稳度日,老天却似乎在与她作对,非得叫她知道了那些上辈子被蒙在鼓中的事,非得叫她……亏欠楚云都那样许多。

    她又不得已卷入其中,可没等她将一切搞得明白,便又在某个夜晚失去意识后,进入了一片混沌。

    她再一次经历魂魄浮空,无处可去。

    这一次,该是真正的结局了吧?

    ——

    不知过了多久,陆知酒的耳边响起一阵阵水声。

    滴答——

    滴答——

    滴答——

    水滴入水面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陆知酒脑中随之嗡嗡作响。

    在她还未想明白发生何事时,一道冷冽而严厉的声音穿过莫名震耳的水声传入她的耳朵。

    “陆知酒,你一再挑战本侯的底线,真以为本侯不会降罪于你吗?”

    仿佛触动了脑海深处的记忆,陆知酒下意识猛然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双盛满怒气的凤目。

    肩胛初的疼痛袭来,让陆知酒逐步清醒。她盯着这双熟悉的眼睛,荷塘边一时静谧无言,只余对面人的剑拔弩张。

    虚张声势。陆知酒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

    如琉璃般透亮的眸子,此刻蕴藏着压抑的怒火,纤长的睫毛轻颤,陆知酒有些分不清所处之境是真是假,他……是真是假。

    陆知酒将目光轻移,即便月光只微亮,她也看到了,他碎发之下的那道轻浅的疤痕。

    “云都?”

    简单甚至平淡的轻唤,可那若有似无的亲近,却让高大的男人浑身一颤。

    他扼住她肩膀的手也随之失了力度,引来娇弱女子的一声嘤咛。

    楚云都立马将手撤下,陆知酒抬起头来看他时,他便又偏过头去。

    “又在耍什么花样。”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沉稳严厉,陆知酒以前最讨厌听他说话,可现在,她竟是无法自抑地落了泪。

    她从默默垂泪到微微抽泣,脑子极乱,身体的力气似乎尚未恢复,她贴着身后的假山壁蹲下身,跌坐在地上。

    楚云都察觉到动静,几乎即刻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更深露重,你又想病了是不是?上次月余才康复,这次又闹什么?”楚云都边说着,边伸出手来替陆知酒掸着身后的灰尘。

    只不过刚轻拍了衣裙两下,他就突然意识到些什么,把手犹豫着收了回来。

    楚云都直起身,对上陆知酒有些陌生的打量目光,心中疑惑更甚。

    她竟没有躲。

    方才他跟在她身后,见有巡逻官兵迎面而来,担忧她被抓个正着惹上麻烦,情急之下拉了她进这假山,她便百般挣扎,现下为何……

    她向来不喜他碰她。

    楚云都不知道的是,此时陆知酒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这并非自己做姑子的那奇怪的一世,而是她——陆知酒死前的那一世!

    重获新生的感觉万般真切,不似作假,不似梦境。

    她好似又重生了,回到了……什么时候呢?

    她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安然无恙立在她面前的男人,以及男人身着的特殊式样的锦衣玉袍,思及正在经历的,荷塘与假山边的争执,很快便记了起来。

    这是她十六岁那年,皇家的中秋宫宴。

    这一年,是她与楚云都订下婚约的第二年,因一道圣旨加身,她已在骁定侯楚云都的别府住了半年有余。

    第一世的她因这一安排恨死了楚云都。

    她是左相嫡女,虽不受重视,却始终是名门贵女,名声在外,竟在成亲之前住进了男子府邸。

    再加上她本就不喜他,认为他拆散了自己与青梅竹马的司渊哥哥,半年来,一句话都不肯与他说的。

    即便是用膳时相对而坐,他为自己布菜,她都未曾多看他一眼,甚至连他精挑细选送来自己面前的菜品,她都不沾一筷子。

    楚云都的贴身侍卫谢意忠心护主,曾因此对她极为言语不敬,她倒是不在乎,可楚云都发现后便将谢意调离,即便谢意多次跪于他书房门前请求,他都置之不理。

    直到楚云都某次被刺所伤,他才不得不将最为得力的谢意重新调了回来。只是自那之后,谢意断不会出现在陆知酒面前,更多时候俨然一个暗卫。

    而这半年来,因陆席霜的各种挑拨,陆知酒还想尽各种方法违背侯府的规矩,试图惹怒楚云都,让他销毁婚约,各种无理举动让他们之间的关系降至冰点。

    前世的陆知酒很不明白,为何她已经如此蛮横不讲理,甚至还曾害楚云都不得不弃了手中五之一的兵权,楚云都仍是要娶她。

    直到他为自己而死。

    那支箭刺入他的胸口,力道极大,穿胸而过。

    她呆滞地低头看锋利的箭尖,眼前很快被一只手覆上,轻柔地挡去了那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那手掌不似往日温热,开始渐渐失去温度。

    他明明很疼,却故作轻松:“我好像不能再护着你了。”

    “该怎么办才好呢?我的笙笙……”

    楚云都倒在了她的面前,握着她的手攥得很紧,被来寻他们的士兵掰开。

    那时,陆知酒的手一空,仿佛眼前的万物都开始坍塌。

    楚云都爱她。

    她竟是那时才知道这件明目张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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