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无雪、大贵两人进得门去,眼前立时出现了一个宽畅的院落,院里公子小姐行行色色,王孙贵胄富贵泼天,小二掌柜穿行横至,上茶上酒步若生风。
无雪抬眼看去,也有官家公子,也有平民书生,也有行商之客,也有侠骨之人。不过都穿得体体面面,叫人看不出个好坏来。院子中间,两根金碧色的柱子上挂着一副对联,上头写着:书尘茗乐迎客至江河万卷,上林仙音品云梦天地一绝。
进得院去,正对着就是一个花园大道,接着左右两边有两条长廊,人行客往,只较前边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雪问:“左右各是什么去处?”
大贵道:“左一条道是《武英堂》,往右为《天书楼》。”
无雪听见名字,心想了一想,决定往天书楼去。
原来,这《天书楼》是天云十二楼中的第一楼,楼里时常有说书先生说史讲道、谈古论今,还有一些个王孙子弟为附风雅、捧场作乐。当然,这里也不尽都是什么老一头的名正说书先生,也有宫内史官或是外头出了名的才子,总之腹中没有几车文墨,也不敢在这里开口说话。而《武英堂》,则为各府官家公子比武射箭、耍枪取乐的地方,并非今日无雪所向。
一直穿过长廊,又过了一个大门,正见前方出现一座高楼,上头用金匾写着《天书楼》三个字。
两人走到门口,便隐约听见了醒木之声,似有人说话,也有人起哄,看样子里面正在说着什么。刚走到这前门檐下,就见两个锦衣公子从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人摇头叹道:“说的什么玩意,早知是他来胡说,我今日也不到这天书楼了,平白脏了耳朵!”
另一人道:“就是,小爷最是看不惯他那张得意的嘴脸,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不听也罢,你我二人,自往别处去……”
无雪听了,心中暗奇,正想寻人一问。刚巧一个小二端着盘子从里出来,便拉住道,“今日这楼里,是谁人在讲书?”
小二回话道:“今日说话的,是天辅殿最年轻的书史,李鹄燕李公子。”
无雪道,“在下初来京中,不知你说的这位李公子是……”
“嘿,就是新提了督察院御史的李知远李大人家的长公子啊!客官有所不知,这位李公子可是咱们楼的常客,因他学识渊博,前儿才叫皇上提了天辅殿书史!”
无雪初至京中,自不识得什么李公子,倒是从祖父那里得到的“官名录”里,对于督察院御史李知远的身份,颇有些上心。因为这个李大人不是别人,正是忠武侯凤敬良新扶的续夫人李氏的哥哥!
那一夜在梦回居,无雪不只听见了凤惜华的心声,还听见了她从前生活在侯府里的种种困境。崇安寺庙会,绝尘崖出事,只怕多半就是她的那位后母李氏使出来的手段!所以当夜他便从祖父那里取了“官名录”,又叫徐忠来查问了李氏的身份来历,才知道原来他这个“继岳母”,出身并不算高,也并非正室所出,不过因了李知远提升御史的缘故,才水涨船高,被扶了正。
想着,他不觉道:“原来是他,那你可知他在里头说的是什么书?”
“他哪里会说什么书?也不过说一些我朝从前的旧事,倒是有好些个公子少爷听不下去,都抽身走了。”
“你可知,他说的是什么事?”
“小人也没大听清楚,似乎说的是一件八/九年前的事,才刚进去上茶,也就听见了‘长陵道’三个字……”
他这里话未说完,那里无雪身体一晃,已“嗖”一声闪了进去!
……
“曲南王听得此信,大为高兴,对边军大加封赏不在话下。自古以来,战事以少胜多都不以罕见,然如此近在眼前,一招制敌的,实是难得。至我朝二殿下引军前往,打扫战场,只见得那长陵道尸横遍野,血腥冲天,老国公当场痛呼,‘敌杀我子,誓平曲南’!殊不知,种种事由,皆为前因,那楚战青若无好胜得意之心,岂有如今的败军之阵!敌以三百,我以三千,惨败教训,也算是叫后世警醒了。”
“什么‘敌以三百,我以三千’,简直是胡说!”
无雪进去的时候,正见一个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六岁的中年男人怒气冲冲站起来,对着首坐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指责道:“楚家军历经沙场,赫赫有名,岂能被敌方区区三百个士兵就给灭了,你这分明就是在胡说八道!”
那上首的年轻人,穿着一身青蓝色织金双层锦的大袖长袍,头上束着高冠,髻上戴着银簪,脸若山尖,上小下方,眉似行云,飘忽不定。实在瞧不出长相好坏,只觉比起楚渔儿来,好歹像个人样。看来,他应该就是小二口里的李鹄燕无疑了。
李鹄燕听见这话,也不生气,只是喝了一口茶,笑道:“周兄,你当时又不在场,又没有亲眼看见,何以断定在下是胡说?”
中年男人怒道:“你我若在,谈何为史!”
李鹄燕笑道:“是啊,既然你我都不在,自然无法予以评判。在下不才,得圣上隆恩,钦点天辅殿书史一职,这些也不是我自己编出来的,那是老书史们从南陵关镇守大将军凤戢羽的手下查问而来,与我有什么相干?你又何必来指责我?”
“你……”
中年男人正欲再说,座中一少年突然站起来道:“李兄说得是,周兄你也太过较真了,不过一些旧事,便是再提那也都过去了。楚家军长陵道全军覆没乃为天下皆知,想来若不是敌方太过厉害,便是我方过于软弱,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鹄燕又道:“不瞒众位,其实在下这还是捡了好听的来说。那里还有说‘楚军统领连夜酗酒,贻误军机,被敌军一举侵入,失守长陵道’的,你们想听吗?”
“李公子,自你升了书史,难得能来一次,趁您今日赋闲,也叫我们这些外头的人开开眼界!”
众人纷纷拍手道:“对,咱们就听这个!”
李鹄燕面上显过一丝得意,暗瞅了那姓周的一眼,应众人之议,一拍醒木,道:“却说那一夜,楚军将领楚战青夜招十数个官妓入营。想他镇守南陵关、驻营长陵道以来,鸟不曾乱飞,鹰不曾遁入,安然如天堂之内,不见半点纷争……”
刚说到这儿,就听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公子乐呵呵道:“他一夜招十数个官妓,你怕不是在吹牛吧!”
李鹄燕笑指着站在那里的中年男人,“楚战青将军当年也正是周兄这般年纪,年轻气盛,十数个官妓又有什么大不了。朱小公子,你再长大些,保不准一夜也可六七个了!”
“哈哈,哈哈哈!”
一时,原本风雅的天书楼里,笑得歪风斜雨,一片荒唐。
无雪听见,一双手只在袖中暗自紧握。
“哼!”
那姓周的中年男人冷笑了一声,指着这些个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道:“一国将士在外浴血奋战、马革裹尸,你们这帮后生在此闲吃闲坐也就罢了,竟还将这些血泪冥冥之史当作儿戏听之,简直可悲、可耻!我周昌岂能与你们这帮人为伍,一群竖子!”
说完,他已气得满脸铁青,抽身立走!
这里几个小公子又道:“别理他,他就是个老顽固,李公子,你快接着说,接着说。”
李鹄燕又喝了一口茶,道:“却说那楚战青一夜招妓十数个,一人玩乐不够,又分之兄弟同乐。底下众兵见将军账内合欢,也自在外头饮酒作乐,到了夜半时分,突见山上一阵火起,呼声大作,众士兵闻之惊醒,知是敌军来袭。都尉慌得衣不着体、脚不沾鞋,急急忙忙往将军大账冲去。岂料一进账中,只见他将军正怀抱着七八个美女,睡得东倒西歪,都尉好容易挤到跟前,唤他不醒又伸手去拉。结果你们猜是如何?”
众人听得入胜,齐问:“如何?”
“却说敌军来袭,都尉唤之不醒便去拉他将军,谁知这将军竟误把他当作了怀中美人,一把将个胡子拉碴的粗汉子拉入胸膛,抱住就叫,‘娘子别走,娘子别走’……”
“哈哈哈!”
众人只已笑得前仰后合、踢桌打凳,恨不得跳将起来原地转他几个圈。
无雪见此,不怒反笑。
父亲为了救他血战长陵道,楚家军三千将士为坚守正义全部送命。如此节义,在这些人的眼里竟成了书中笑话,还把他父亲说成了如此不堪的淫贼乱军!难怪刚才那些人要愤然而去。
想到这里,他一双眼不由直直看向李鹄燕,突然“啪、啪、啪”拍起手来。
众人笑声渐落,鼓掌的声音却在这时格外响亮。
李鹄燕闻声,抬头一瞧,只见人群的最后面站着一个通身素白的清瘦少年。少年脸上覆着半张面具,长发垂于身后,以一条长绫束之,双眼清澈有神,无须言辞已带意,不必真容已杰英。
见李鹄燕朝自己看了过来,无雪微微向他作了一揖,开口道:“李书史少年得意,钦点御前,实在令人钦佩!”
李鹄燕从未见过无雪,也不知他是何许人也,连忙起身,还以一礼,“不敢,不敢。”
“刚才小生听得公子话说旧事,实在是新鲜,公子才情绝佳,言语不俗,难怪会得圣上青睐。”
无雪又是一句赞赏,直叫李鹄燕听得心中愉悦,他不由再次笑道:“蒙公子谬赞,李某实在不敢当。不敢……”
“你自然不敢!”
话音未落,就见萧决披着一件玄青色麟纹大氅,身后跟着一个小厮,从门外踏步而入!
“五殿下?”众人不由一惊,纷纷起身作礼。
萧决一进门,直接就走到李鹄燕跟前,冷声道:“李公子,你仗着才提的书史身份在这里胡说八道,可知,你这把假刀,正撞在人真枪之上了!”
“什么……”李鹄燕压根没有反应过来,只不知就理看着萧决。
又见他大袖一抚,指向最后面的白衣男子,“你可知,他是谁!”
李鹄燕忙道:“回殿下,这位公子也是刚刚才进来,小人并不知他是谁?”
“哼!”
萧决听了,一声冷笑,“你把人家的家事当成故事来说,竟还不知他是谁!”
一语未了,众人皆吃惊地看向了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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