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无雪突发心疾,倒在了长廊尽头。众人围上来之时,大贵正好赶了过来,见了这样的情景连忙上前扶起他,往他怀中去寻药瓶。

    别看大贵平日里不爱说话,可眼力却极好,跟着他家大少爷这些日子,也知了他有心疼之疾,需得舒心丸才能相解。于是,便从无雪怀里寻出药瓶打开,倒出最后一粒药丸,让他服了下去。

    不消片刻,无雪果然幽幽醒转,慢慢睁开了眼睛。一时间,只觉周围全是人群,闹闹哄哄、模糊不清。

    “大少爷,你醒了。”大贵又惊又喜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大贵……”

    “少爷,您感觉怎么样?”大贵说着,轻轻扶了他坐起,众人见他醒来,纷纷道:“醒了醒了,没事了,都散了吧,散了吧!”

    无雪想要抬手听一听自己的心跳,却只觉全身无力,再抬眼一看,见自己仍身在长廊之中。看样子,他没死……

    正想着,忽听旁边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他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二正垂头站在那里淌眼抹泪,哭得好不伤心。便忍不住问,“你哭什么?”

    小二揉着眼睛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公子,我不是故意的……”

    无雪立时明白了,看样子,这孩子倒以为是他撞着了自己。忙让大贵扶他起来,挣扎着走到那孩子跟前,轻声道:“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关你的事,别哭了。”

    小二拼命摇头,“不,都是我不好,撞了公子,还把公子的衣衫弄湿了……”

    无雪还没明白他说了什么,突然一阵风起,顿觉全身又冷又冻,不禁打了一个冷颤。这才发现,他身上不知何时竟被水浇了个透,湿了大半边。又见小二哭得伤心,忙微笑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害得你打翻了茶水,真是抱歉。”

    那小二一愣,不由眨着泪眼看向无雪。

    正在这时,突见前方走来一个五十上下、穿着一身花青色长袍的短须中年男人,男人头发微显半白,看起来一脸热心。他微笑着上前:“我瞧这位公子衣衫尽以打湿,这冬风又冷,不巧我就住在后面的观月楼,若公子不弃,便往我那里换一件衣服如何。”

    无雪连忙道:“多谢这位先生,不用了……”

    “诶,公子何必客气,如今天气寒冷,若不及时更换,只怕会引起风寒。”说着,又怕无雪拒绝,主动报上姓名,“我叫莫闲,是个宫廷画师,公子不必有所顾虑。”

    无雪见他如此,也只好作了一个揖,“那就多谢先生了。”

    观月楼,坐落在棋雅居之后不远的院落,是整个天云十二楼最高的楼阁,一共有八层,远远看去形如塔状,可入云天。难怪要叫“观月”。

    且说大贵扶着无雪,跟着这位中年男人一路行来,不多时便到了观月楼最顶层的一间屋子。进得门,只见得屋中纸张遍地,桌上竟是丹青墨笔。

    “我这个人向来喜欢临摹一些亭台楼阁,所以,向掌柜要了这里最高的一间屋子,以供平日作画之用。抱歉,有些乱,公子千万不要介意。”

    “岂敢。”

    无雪说着,轻轻咳嗽了一声,目光不由落到墙上的一幅《八卦千机锁》上,“先生会画机关之锁?”

    莫闲一面往柜子里翻找衣服,一面大声道:“公子只怕不知这观月楼是什么地方吧?这里还有一个别称,叫‘术师楼’,除了我居住的这一层,底下都是用来给那些偃师制作锁器机关的。”

    无雪勉强扶了一把椅子坐下,道:“可我们上来的时候,并不曾看见有什么人?”

    “这不奇怪!如今天下的偃师都让皇上请了去,早在几年前这个观月楼,就已经空空如也。就连公子你现在看到的这幅画,也还是两年前在宫里画的。”说着,莫闲已寻到了一身适合无雪的衣衫,亲自捧了出来,“这是皇上赏的,莫某一次也没穿过,公子若不弃,便暂且换上御寒吧。”

    无雪连忙起身,双手接下,“多谢先生,咳……”

    “天气太冷,公子到这边更衣。”莫闲说着,又引了无雪走入屏风后。大贵不放心,也跟到外头站着。

    不多一会儿,无雪已换好了衣裳,从里走出。大贵正想上前搀扶,却不料一抬眼,立时惊在了原地!

    只见他家大少爷身上穿着一件苏枋色用金线绣了暗花的麒麟长袍,腰间系着一条绣着仙鹤的金勾玉带,也都是镶金嵌玉,好不耀眼。再配着头上珠冠玉粒,脚下腾云生辉,活生生就是一个生于富贵中的少爷、长在金汤匙下的公子。

    无雪平日里穿的都是些白色素净的衣衫,连鞋子都不带刺绣,一尘不染,好似山中隐仙。可此刻,忽然这么从屏风后走来,竟让他以为看见了老国公爷!

    如此,才像是一位有钱有势的齐国公府大少爷啊!

    “不错不错,我的眼光果然不错!这身衣裳也只好公子穿吧,若是莫某,只怕就算穿出来也是一个僭越。哈哈哈哈。”莫闲大笑着走到无雪身前,抹着自己短粗的胡须,连连点头称赞。

    无雪连忙向他行礼感谢,“这衣裳如此贵重,楚白万不敢当……”

    “千万别这么说!”

    莫闲忙一把将他扶住,笑道:“公子不弃陈旧,莫某已是感激不尽。说来不怕公子笑话,莫某虽然一把年纪,也不曾娶妻生子,一心只愿逍遥天下,画出这大好江山。刚才看见公子穿了这身衣裳,竟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若公子愿意,在下想与公子义结金兰,做个兄弟!”

    “咳咳!”他这话说得实在突然,无雪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竟不由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从刚才到现在,从长廊到观月楼,这位先生行事十分洒脱随性,说话也很是无拘无束,与旁人大不相同,实在不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刻板中年人。也许,这与他向来喜欢作画有关吧。无雪心中,竟不由生起几分羡慕之意来。

    “公子,意下如何?”

    无雪忙道:“若蒙先生不嫌,楚白三生有幸……”

    “好!”莫闲突然大叫一声,抚掌笑道:“只要公子不嫌弃,我这个‘莫闲’又怎么会嫌弃,哈哈哈,来来来!”

    他欢天喜地说着,径自走到桌案前,把个笔墨纸砚统统推倒在地,也不设坛也不燃香,只拿了一张宣纸铺在桌上。只见那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义”字,瞧着笔法强劲有力,居然写得还不错,想必是这位莫闲先生的杰作了。

    无雪正想着,忽见莫闲一把拉住他的手,朝那“义”字“扑通”一声跪下去!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拽着一连拜了八拜,待得再抬头时,已晕头转向,没了力气。

    “在下莫闲,今日与楚白兄弟义结金兰,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有衣同穿,有肉同吃!”莫闲说着,兴奋地问:“对了,还不知兄弟年方几何?”

    无雪一时头晕眼花,勉强着支撑道:“十八……”

    “正好,我四十八,年长兄弟三十岁,哈哈哈,往后你就叫我大哥吧!哦不,叫我二哥。”

    还没清醒过来的无雪,听得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为何要叫您二哥?”

    莫闲指着两人头顶那大大的“义”字,道:“兄弟你瞧,我二人今日拜这‘义’字为尊,它就该是‘大哥’,我一个凡人怎么敢大过它去?你说是不是?”

    这位画师,实在是与众不同,不但热心热肠,连结义都那么草率!

    而且,他这看似无理的一番话说出来,无雪竟还无法反驳,也只好呆愣愣点了点头。

    莫闲见了,高兴地拉他起身,“四弟啊,既然今日是咱们二人结拜的大日子,不如……”

    “等……等一下。”

    无雪不觉扶了扶自己的额头,“大……二哥,怎么……我又变成‘四弟’了?”

    “啊?”

    莫闲看了看无雪,面上也是一愣。接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笑道:“我这个人不喜欢‘三’,所以叫你‘四弟’,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此人,果然奇特!

    无雪平生还从未见过像他这般随性之人,也是令人惊异。也罢,今日有人欲离他而去,却有人要与他结义,这也勉强算是上天给他的一个补偿吧。

    想到这儿,不由笑道:“只要二哥不嫌弃,我便是你的四弟。”

    “好,好,四弟!”莫闲激动得拍着无雪的肩膀,竟似得了亲兄弟一般。

    大贵在旁,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怎么他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家大少爷居然就已经和眼前这个头发白了一半的男人“义结金兰”了?

    这叫什么事?

    “哦对了,刚才我看你面色不佳,似有心疾之症,这里正好有良方一剂,想赠与四弟。”

    “难道二哥还是一位郎中不成?”

    “我不是郎中,也不会看病,你二哥我啊只会画画。不过看在你我二人有这个缘分,结拜了兄弟,我就替你解一解心疾之症。”说着,他径自从地上拾起一支狼毫,拿笔尖往嘴里沾了沾,又铺过一张纸来,挥毫书写。一边写,一边道:“我这个方子,只要你看懂了,保准长命百岁!”

    话还没说完,莫闲的方子就已经写好了。

    只见他丢下狼毫,拿起纸张转身直接交到无雪手里,“我这可是良方,世间仅此一剂,四弟可收好了。”

    无雪笑了笑,接了过来,“多谢二哥……”

    谁知他一语未完,突然之间,就惊在了原地。

    原来那方子上并无药物名称,只有简简单单的八个大字——生,不如死;舍,不如弃!

    一瞬间,他愣住了!

    这几个字,像极了禅机,也像极了决意,可这些都不足以让他这般惊讶。让他吃惊的,是他记得师父曾说过,恶境入魔的第一句,便是“生,不如死;舍,不如弃”。

    这未免也……太巧了?

    在这世间,习了《六道》的,明明只有他和师父两个人,这个莫闲,到底是谁?

    “四弟,如何?”莫闲的声音让无雪从惊讶中清醒。

    他忙笑了笑,将这“方子”折叠齐整,放入怀中,“多谢二哥赐方,四弟收下了。”

    莫闲这才点了点头,笑道:“贤弟,这方子二哥送你,这衣裳二哥也送你,只不过今日却不能留你了。哪一日你看明白了方子的意思,二哥等着你再上观月楼,后会有期!”

    无雪深吸了一口气,也抱拳笑道:“后会有期!”

    ……

    一下观月楼,大贵就忍不住开了口:“大少爷,那人疯疯癫癫,言行奇怪,他的话您千万不可尽信啊。”

    他一向不是个主动说话的,可现在却是一丝一毫也忍不了。这个莫闲的行事实在太过古怪,看起来也不像什么好人,生怕他家少爷上了人家的当。

    然而,无雪却是心不在焉,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说自己是宫廷画师,可他哪里来的钱住在观月楼,还能送给公子这样贵重的衣服?小人虽然不懂,可在齐国公府呆了那么多年,也知道这带着‘麒麟’图样的东西,不是他一个普通画师能有的!便是皇上高兴,赏个官职也罢,怎么会赐下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知道你担心我,放心吧,我自有分寸。”无雪说着,突然又道,“对了,之前我把面具遗落在了棋雅居,你拿回来了吗?”

    大贵连忙将一个白玉面具从怀里取出,递给了无雪。

    无雪接过,看了看面具上的玉鹰,又轻轻抚了抚鹰眉的边角,轻声道:“还有一件事,你刚才……是不是给我服了一枚舒心丸?

    “是的,小人见少爷昏迷,就把瓶中药丸给少爷服下了。”

    听到这里,无雪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怎么了,大少爷?”

    无雪愣愣看着手上的面具,半晌,忽而苦涩一笑,“没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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