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梦不醒,梦难平。

    寒风吹拂着院外清凉的竹林,一片枯黄的月牙叶儿被风卷起,飘摇着慢慢落入黑暗的土地。凤惜华身穿一席白衣,长发半绾,倚在檀香紫檀木的架子旁,微微喘息。她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两颊泛黄、双眼泛泪,憔悴的容颜眉头紧皱,额上几粒冷汗欲滴未滴,呆呆看着窗外落叶,神色清凄。

    风不知何所起,叶不知何所依,缭卷残叶入污泥,原因漠不关情。

    刚刚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和小语在儿时的荷花池里嬉戏。小语像个五六岁的孩子,玩了一身的泥,她采了一片荷叶,捧了水为小语淋去身上污泥。然后拉着她的手说:“你要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去。”

    小语听了,光着臂膀用力抱住她,用无比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姐姐,我不会死的,我会活着保护你。”

    接着天地倒转、风雨变幻,小语不见了,她也突然深陷冰雪、坠入无底的深渊,无论如何呼喊、挣扎,都无力自救,只能任凭自己在黑暗里旋转,直到惊醒!

    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凤惜华一身冷汗,恍然瑟瑟。

    她虽然回到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院落,却似乎弄丢了自己的灵魂。她好像将什么东西遗留在了前一夜冰冷的雪地里,留在了被她怀抱着的、已经故去的孩子的世界里。脑中眼前,只有火光中弱小的身影、梅花树下系上的红绳,还有双掌合十虔诚如一的话语……

    一滴泪,悄无声息从眼角滑落,像清晨划过花瓣的露珠,没有痕迹。她看着前方一片黑暗,如果这一切只是梦境……可一切,究竟不是梦境。

    “小姐,您醒了,累了一天,好不容易小憩了半个时辰,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才刚四小姐过来,见小姐睡着不忍打扰便又回去了。”

    门外,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只见子衿穿着件素白的冬袄,双手扶着拐杖,一步一摇从屋外走进来。

    她本来身上就有伤,在这样冷的冬天应当好生养着,奈何凤惜华自昨晚回来便再不肯说话也不肯吃东西,从顾姨娘到四小姐,这府那府的丫头主子劝了一个遍,她也听之不进,所以只好亲自过来守着,以防真出什么事。

    可凤惜华却没有任何反应,整个人呆呆站在那儿,如同行尸走肉、形似石雕木偶。

    子衿又强作笑容道:“春浅姐姐说老太爷让厨房熬制了百合粥,叫给小姐送来,小姐怎么一口也没吃?您这样不吃东西,身体怎么受得住,不看别的,你也要想想二小姐,她必定不希望你如此伤害自己。要不然再瞧瞧,我一个挨了打的人看起来都比你有精神,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今日一早大夫还说呢,说我皮厚骨头硬,再养两三天就可以不用扶这拐了,你看。”说着,她故意装作要丢开拐杖的样子。

    凤惜华依旧不为所动,眼睛只是呆愣愣看着黑呼呼的窗外,空洞的眼神让她看上去脆弱而呆滞,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好像她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别人。

    子衿禁不住垂下头,紧紧咬住下唇,一直强忍的眼泪,突然在此刻止不住滚滚落下,“我娘死了,到现在尸首都找不到,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小姐,子衿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若您不想活了,要走,也请带子衿一起走吧,别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一语言罢,丢开拐杖跪倒在凤惜华脚边,放声痛哭。

    短短几日,她已不再是从前的子衿了,她的骄傲与任性,都被现实狠狠的打回了原形。因为她的莽撞,致使当年的真相被发现,让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如今物是人非,她别无他求,只求能守在凤惜华身边,让一切回到从前。可是天知道,究竟要怎么办,才能让她家小姐清醒过来,哪怕是,回过头看她一眼。

    子衿哭得满面泪痕,又悲又愤,“早知道,早知道我们就不要去什么崇安寺,不要遇见什么无雪,要不是他多管闲事救我们,小姐也不会嫁到这里来。若是我们当日都死在了荒山上,或许,或许就不会生出这样多的变故和痛苦!”

    她正哭着,忽听门外传来一个丫头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又兴奋又着急——“夫人,夫人,棺木寻到了,棺木寻到了!”

    话音未落,就见前堂伺候茶水的音儿提着裙子匆匆跑了进来,“大少夫人,棺木寻到了,老太爷说,过一会就可以送过来。”

    凤惜华这才有了反应,转过头正欲开口,不想冷风一下入喉,禁不住连连咳嗽。子衿赶紧扶着拐杖用力站起,不顾脸上泪痕替她抚背顺气。

    音儿见状跑上前跟着搀扶凤惜华,“夫人别着急,这是好事,千万别急坏了身子。”

    子衿忙将眼泪逼回,向音儿道:“不是说城里没有适合的,又是在哪里寻来?”

    “老淮安王府。听刘管事说,是原先老王妃的寿木,因了老王爷和王妃合葬了,就没有用上。老太爷叫奴婢紧着过来告诉夫人,叫夫人宽宽心,不要再为此事着急。”

    凤惜华咳嗽了一阵,好不容易缓下些,道:“子衿。”

    子衿还以为听错了,抬起头见凤惜华正在唤自己。顿时又惊又喜,眼泪再次簌簌而下,哽咽着慌忙道:“是,子衿在这里,小姐您有什么吩咐。”

    凤惜华微微抬眸,向她道,“扶我出去走一走。”

    子衿来不及抹眼泪,只又哭又笑,“是,小姐想要做什么子衿都陪着您。”说罢,忙从屏风后拿了一件月白的斗篷来:“外面已经黑了,风也大,把这个披上再去。”

    于是,音儿帮着凤惜华披了斗篷,又提了灯笼,主仆三个慢慢朝前院走来。

    音儿一面走,一面道:“还有一件事,跟着大少爷的徐大贵回来了,刚在前堂见了太爷,回了话。就只一样,好像没有见着大少爷回来。”

    凤惜华听到这里,脚步由不得微微顿了顿。

    子衿忙问:“你可听见大贵说了什么?”

    音儿道:“我们只在外面伺候,也不知里面说了什么,只是隐约听见了一句,说的是‘大少爷叫辰北师父回崇安寺’,好像是要请什么师父下山……”

    “什么,崇安寺?”子衿由不得惊呼出声。

    凤惜华闻言也突然伫足。子衿瞧出她的意思,忙向音儿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辰北师父是崇安寺的僧人?”

    音儿不知她为何这样问,疑惑着道,“子衿姐姐不知道吗?辰北师父是当时跟着我们大少爷一起从崇安寺回来的,我们大少爷本就在崇安寺戴发修行,前儿才接回府来,要不,他怎么到现在还一直吃素呢。难不成,你们一直都不知道?”

    音儿一句话没有说完,就见凤惜华晃了一晃,身子突然一软,差点跌倒。吓得她和子衿两个赶紧扶住,惊不住叫道,“夫人,夫人!”

    却见凤惜华颤颤靠在音儿肩上,全身发抖,双目紧闭。慌得子衿道:“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凤惜华哪里还有力气,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一阵一阵的晕头转向,可把子衿和音儿吓坏了。两人一个扶着,一个准备去请大夫,就在这时,凤惜华忽又慢慢睁开眼来,颤抖着用力挣开两人的搀扶,好不容易勉强站住了,一步一跌,匆忙朝前走去。

    “小姐,您要去哪儿。”子衿大惊,慌忙扶着杖要跟上。音儿也恐大少夫人出什么事,回头搀了子衿,两人匆匆跟上去。

    凤惜华这里刚至垂花门,忽见前面小路上一前一后行着两个人,虽然入夜也能看得清楚,不是别人,正是辰北和徐管家。她心中有话要问辰北,见了人在前面正欲开口,却听辰北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施主不必去了,小僧自己过去就成。且不就是往马厩牵一匹马,又何须您老人家跟着白跑一趟。”

    徐忠道:“天已晚了,大师过去牵马,怕小厮们一时不清楚,怠慢了大师。”

    “这有什么打紧,众位施主都认得小僧,况且‘不念’是从寺中来,不是熟人定然也牵不走。小僧瞧着国公爷气色不太好,若是能熬些人参汤补一补,或会好些,施主且忙去,不必送我。”

    凤惜华耳中突然又是一阵轰鸣,眼前忽一片黑一片白,恍恍惚惚。

    不念,不念……是他的不念吗?

    凤惜华神魂已浮,若她没有记错,当时在绝尘崖,无雪的马似乎就是叫“不念”啊!

    一想到这儿,身子禁不住又晃了晃,幸得音儿赶来扶住,“大少夫人,您没事吧。”

    音儿这一声喊,倒让前面的辰北听了个真切,见来人是凤惜华,自知避不过,只好上前作了一礼,口称“阿弥陀佛。”

    凤惜华缓缓站稳,再看时徐忠已不知何时不见,只有辰北一人站在跟前。忙松开音儿上前一步,急道,“你的马,叫不念?”

    辰北愣了一愣。忽又想起无雪曾说过,凤惜华就是那日山中的少女,于是合了合掌,垂首道:“阿弥陀佛,女施主病体未愈,如何又进凉风,且保重身体为上。小僧还有要事,先行……”

    “等……等一等!”

    凤惜华打断他的话,踉踉跄跄冲到跟前,急白了脸,“你刚才所说的马,是不是叫不念?你是不是认识无雪,他在哪儿!”

    夜色里,满院梅花开得正艳,于冷风中飘散着淡淡幽香,梅树下的女子纤弱如柳、神色慌乱,苍白的脸上焦急得好像遗失了重要的恋人。此时,她正用乞盼的目光,等待着渺茫的消息。

    辰北一时不禁呆在了原地。他不料凤惜华会突然冲上来,又见她如此着急,实在不忍相欺,只好道:“阿弥陀佛,不瞒施主,小僧的确认得无雪。只是,小僧曾与他有过约定,不得透露身份,实在是有言在先,不便言说。”

    “他在哪儿,你告诉我,他在哪儿,在哪儿……咳,咳咳。”凤惜华一语未完,又不禁咳嗽了起来。子衿音儿赶紧上前搀扶,生恐她站立不住。

    凤惜华却是不肯,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不能再丢失无雪的消息,不能!

    见她如此,辰北少不得叹了一口气,遂转身走入了梅林,声音也随之传来,“远即是近,近即是远,近远难料,远近随缘,女施主又何苦执念于一人。有道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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