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送葬的队伍刚离西角门去,顾姨娘生恐凤母悲伤出个好歹,加之凤青怜又犯了咳嗽,便让丫头们搀着这一老一少,主仆几个离了梦回居,往百阅居、青莲堂去。

    一路上,凤青怜看着这满院萧索、竹影悲戚,思及二姐离世、父亲又尚在狱中,禁不住心中难受。双儿见了,便劝她到湖边散一散心,凤青怜遂离了凤母和顾姨娘,和丫环两人幽幽朝亭栖湖上的小亭走去。

    两人刚走至小亭中,淡看残荷倒影,细听风鹤波粼。不想亭子的那一头,忽摇摇摆摆走来两人,青怜向来胆小,忙拉了双儿躲至柱子后面。

    来人走到亭子外头,倒没再往前,只是停在了栏杆一侧。

    “奶奶怎么起这样早,奴婢听说院里死了人,又连夜开了西角门,这才得以进来看看奶奶。奶奶这样脸色不好,可就是为的这件事?”

    说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素衣打扮的年轻女人。女人颧骨高耸、嘴廓尖凸,当门两颗龅牙直突突翘出唇去,虽是脸儿粉嫩白净、头上闪耀银翠,却瞧不出半点好看来。

    站在女人身旁的,是个矮冬瓜模样的中年妇人,妇人五官聚拢,皮黄眼黑,茅草一般的发髻上簪一朵粉红绢丝茉莉花,再配着粉紫的袄裙、粗鲁的步伐,不用想,便知此人是平世堂的四奶奶陈氏。

    陈氏怒道:“可不是,一大早的在院里哭哭啼啼,吵得人没个清静。那个小贱妇,自各儿把霉运带到我们齐国公府也就算了,还招来这么一大堆祸根。依我说,再把这个家给她当下去,这门里早晚得改姓‘凤’,大伙儿都得散了。”

    年轻女人忙陪笑着道:“奶奶好好的,可说不得这‘散了’的话,叫人听见告诉老太爷,多不好。只是刚才听奶奶的意思……难道,那抄了的凤府,还有什么东西放在这里不成?唉,奴婢,也是为奶奶担心不是。”

    “岂止是东西,连人都来了!从老到小,鸡鸡狗狗一大堆的全都住在这儿,一会儿病的病,一会儿喘的喘,一会儿死的死,整一群丧家犬。算了,不提那恶心人的。倒是你,听说自你娘病了,你就嫁了人,好像是在西城街吧,怎么今日有功夫进来看我。”

    “是贞津口。”年轻女人说道。

    原来,她竟是多妈妈的女儿,小名唤作赵猴儿,如今别人都称她为赵常氏。

    只见她苦着脸说道:“奶奶知道我娘命苦,被那个恶妇弄成这样半死不活。她清醒的时候就盼着我能嫁个好人家,如今痴癫,为了给她冲喜,我爹就答应了那头黑宅的常管家,让我给她做了个小妾。今儿,才不过第四天。”

    陈氏笑着上下将她好一番打量,“哎呀,原来是新娘子,难怪我看你就像小猴崽子穿新衣,倒成个美猴王了。你有心,在这个关门闭户的当口还来看我,如今这府里,连狗瞅见我都不带摇尾巴,你反这样孝顺。对了,你今天进来到底有什么事?”

    赵猴儿忙道:“可是天大的事,要不是府上守得严,不叫外人进,我昨儿就该来了。原是我在外头,听见男人说了些重大的事,心里记挂奶奶,想进来叫奶奶提前有个准备,以防万一。”

    陈氏笑道:“什么事叫你这样着急,便是再天大的事,最多就是哪个府抄了家,还能大到哪里去?”

    “奶奶深宅大院,不知外头都要闹翻天了。听我男人说,宫里为着什么‘七公主失踪’都下了旨意了,连我们主子的将军也去领了兵,连日带着禁军凶神恶煞,挨家挨户的搜查。少不得,过两日就得查到这里来,奶奶那些体己的首饰,可千万藏起才好。”

    陈氏道:“这有什么可怕的,堂堂齐国公府谁还敢闯进来搜查不成,也不怕杀头。”

    “哎,奶奶是不晓得。”赵猴儿说着,生怕被人听见,又打量四周一圈,见无人方才道:“奴婢听说,皇上好像不能管事了,昨日里那头连国舅老爷的家都搜了,禁军还把国舅爷的棺材也翻了个底朝天,连尸体都滚出来好远,可是吓死个人。”

    “哪个国舅老爷?”

    “普天之下,还能有哪个国舅,自然,是宁化将军岳国舅了。听说,前儿在宫门口被禁军气得犯了病,抽搐着连一天也没撑过去,府里六七个太医守着,还是给守没了!”

    陈氏不禁摇头,“还有这种事?我在家睡觉,竟都不知道。我也本是妇道人家,况且如今不许人随意出入,老太爷不叫说,内院里谁又听去。”

    赵猴儿道:“说起‘内院’,奶奶还不知,听说南城那一头有太学家的女儿被禁军闯进闺房,衣服还没穿好呢,当场就上吊死了。还有固执不愿开门被打死的、私养马匹被送官的、藏着体己被抢走的……数都数不过来,奶奶不早作些准备,万一祸事上门可迟了。”

    陈氏听到这里,心里已有了盘算,脸上看不出惊慌,只将一对小眼珠子上下转动。又想了想,忽从自己手腕上退下两个金镯子来,握起赵猴儿的手,戴进了她的腕子里。

    赵猴儿有些受宠若惊:“奶奶这是……”

    “你们母女向来和我们二房亲近,今日你既已出嫁,这算是我替你娘给你的陪嫁吧,好歹是自己人,别让人笑话了。”

    赵猴儿激动得“咚”一声跪下磕头,“奶奶恩情,猴儿真是无以为报。”

    “哎呦,见外呢。”

    陈氏忙将她扶起来,笑得一片和蔼,“从前我就和你娘说过,等你再长大些,就叫你进来给渔儿作个伴,就算不是正妻,也能做一个有名有分的妾,不叫委屈了你。如今你早早嫁了他人,却把这样重要的事来告诉我,我心里又是惭愧又是感动。唉,你要是早进了我们家该多好。”

    赵猴儿听见这话,眼里立时放起光来,心里一阵一阵后悔。

    怎么她娘没早告诉她这些?齐国公府是什么门楣,便是小少爷的妾也比那些小门小户的妻不知强出好几百倍。旁的不论,只看四奶奶,原也不过是普通女子,如今可不是锦衣玉食、任人服侍的主儿?早知如此,她便是死了也不会嫁过去。

    再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两个金镯子,一时只觉那黑宅管家再是好,也配不上她了,唯有公府的世孙才是自己的良配。只可恨,自己一时急着嫁人,竟错失了这么好的福气。

    赵猴儿想到这里,竟不觉低下头去,“奶奶……奶奶的心意,奴婢感激不尽,是我自己没福……”

    “话可不能这样说,有没有福,还不是得看你自己的本事。”陈氏说着,笑将头上粉红绢丝茉莉花摘下来,伸长着胳膊戴到了赵猴儿的头上。

    赵猴儿大惊,“奶奶,使不得,使不得……”

    “你只管戴,我还有好几箱,不少这一朵。瞧瞧,你戴这花儿,可比我好看十倍。”

    赵猴儿只觉自己活了十几年,容颜虽不是倾国倾城也自觉肤□□嫩,从小到大也没有这样让人看重过。一时只感动得朝陈氏连连万福,“日后奶奶有事只管吩咐,任凭奶奶差遣,猴儿死了也甘愿!”

    陈氏笑道,“好猴儿,你这样懂事,我疼还疼不过来。不过你这样一说,我这里倒是有一件事……”

    赵猴儿忙道:“奶奶请吩咐。”

    ……

    悲叹月影怀故里,哀怜梅落梦魂归。

    却说齐国公府送葬的队伍在白绫缟素中,浩浩往南城门来,纸钱纷纷扬扬洒落在城南大道上,所行之处,路见银白。

    楚氏祖陵,位于护城河外,近临南郊。徐忠带着几个管事在前方骑马引路,左右二三十个身着孝服的小厮持杖牵马,扶着载有梓玉冰心棺的灵柩马车辘辘而行。由于路程还有些远,凤惜华与子衿、音儿三人都坐上了灵后随行的马车,余下婆子丫环,则分守灵柩左右,或随马车听候差遣。

    队伍入南城街,行了一段路,为首的徐忠不觉有些奇怪:怎么今日这街上两侧行人稀少,连热闹的酒楼茶馆也门庭寥落?若非两旁仍有高楼伫立,竟恍若进了荒凉之地。

    看样子,老太爷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他暗暗在心里叹息,三日前七公主突然于宫门外失踪,岳国舅又忽然一夜病故,心怀不安的齐老国公便赶紧吩咐府内护院严阵以待,叫务必守好府院各处,生人一律不叫靠近,恐有人借机铲除异己。

    想不到,南平王竟然调动了禁军,以寻找七公主之名逐户搜查,其行事之嚣张跋扈叫人闻之惊心。眼看不过短短两日,便叫素日繁华的洛京城变成了这般模样,冷冷清清,噤若寒蝉!

    正想着,忽见前方云楼街的方向,缓缓驶来一辆粉帐玲珑的绣毂五香车。五香车摇摇慢行,珠玉铃铃,厚厚的车帘盖得密不透风,周围还有十几个身着黑衣的护卫守着,里里外外围得严严实实,实在瞧不出是哪门哪府的车。

    要说按常理,死者为大,除皇室车驾外,理应让灵车先行。甚至很多有忌讳的官员,宁肯绕路,也不愿看见这晦人的灵车。可今日这绣毂车里,也不知坐了什么大人物,竟一丝不顾直直朝送葬的队伍迎面驶来。

    坐在后面马车的凤惜华,忽觉得胸口有些闷得难受,便掀开车帘想要喘口气。不想,帘子掀开,正见一辆香气四溢的绣毂五香车从前方路上轱辘驶来,不过须臾之间,华丽的绣毂车便与梓玉冰心棺在冷风中——交错而过。

    看着车上华贵的珍珠和五色翠羽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凤惜华觉得,这辆车她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然就在她发愣之时,马车突然猛一下停住,叫她差点撞到车窗。子衿忙将她扶住,怒问车夫,“怎么停车了!”

    她话音未落,就听外面一阵马蹄声响。接着,车外传来徐忠急急的声音:“大少夫人,我们被守城官兵拦下了,说是怀疑有叛贼劫掳公主,四大城门如今只许进不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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