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元里拿出来的东西,诸位将领只觉得肩上的担子卸下去了许多,赶路时不再那么着急,也有心情说说笑笑了。
路上,楚贺潮时不时神色莫名地盯着元里看了一眼又一眼。
元里气定神闲,骑着马一晃一晃,颇有几分闲散。
他嘴角噙着笑,隐隐约约透着狡黠。
郭林上前来,跟他汇报后方跟上来的人家。
刘骥辛的妻子儿女就在洛阳,他们很快便赶了过来,远远缀在军队之后。
除了刘骥辛的家人,其他想要带着家人一起前往幽州的家仆,在确定他们家人的身体可以承受住长途跋涉后,元里也允许他们跟着队伍一起离开。
除了三百部曲之外,元里还带走了香皂坊的匠人和已经风干好的香皂成品,而这些匠人大部分都选择拖家带户的离开。
如果可以,元里也想要将父母亲带在身边。
然而这并不现实。
不说元颂是汝阳县的县令,无故不得离开。光说元颂与陈氏的身体都并不一定能够经受住迢迢千里的长途,况且带他们去幽州,并不会比在汝阳更安全。汝阳县内有田有粮,有部曲有城墙,离洛阳又极近,可谓是乱世中能保全自身的地方。
元里颔首记下,让郭林好好照顾这些家眷。
郭林退下后,汪二又迟疑地来到了元里身边。
“公子,”汪二时不时回头看邬恺一眼,神色犹疑,“您认识那位壮士吗?”
元里回头看了一眼,邬恺老老实实地跨在马上,身上、马背上背着草席被褥,叮叮当当像是逃难。
他反问道:“你认识他?”
汪二压低声音道:“公子,我劫走那狗官的货时,这位壮士曾帮过我们。”
元里转过头看向他,“他帮过你们?”
汪二应是,“那日我们埋伏在山中,我们人少狗官人却多,寡不敌众。这位壮士及时带着二十多个兄弟出现,和我们一起击杀了狗官那帮人。我们本以为他们也是看中了这批财物,但杀完人之后,这位壮士却带着人一声不吭地走了,我今日才算是第二次见到他。”
元里待他说完后,就把邬恺叫了过来,和颜悦色地问:“你先前是不是帮他劫过货?”
邬恺看了汪二一眼,有些羞愧地点头,低下了头。
元里道:“是不是楚明丰派你去的?”
邬恺又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元里让他退下了,又问了汪二一个奇怪的问题:“我与你在三头山上碰见那日,是谁告诉你让你进的三头山?”
这话似乎已经笃定有人这么跟汪二说过一般。
汪二想了想,还真想起了这么一个人,“是个路过的猎户,他告诉我三头山上很容易就能打到猎物,山里野兽也少,我听了就动了心思,问他进山的路后便带着弟兄们进山打猎了。”
元里了然地笑了,放他离开。独自沉思片刻后,元里驱马上前晃悠到楚贺潮身侧,抬眸看着前方道路,马蹄声杂乱。他过了一会儿才道:“将军,你的兄长真是算无遗策。”
楚贺潮淡淡道:“那也是你的丈夫。”
元里低低一笑,喃喃叹了口气,“楚明丰啊……”
他说楚明丰怎么会这么信任他,这么轻易地就将后勤与楚王府托付给了他。记
原来早在掌管楚王府管家之权这一道考验之前,元里已经被楚明丰考验过一次了——那便是让他遇见汪二这批难民,看他如何处置这些难民。
考验他是否真的仁善能够收留难民,再考验他是否具有真材实料能够合理安排难民。
而在此之前,怕是更长更早的时间里,楚明丰已经在暗中观察元里许多年了,才会因此来考验元里。
所以楚明丰才知道元里会训练武将,所以他才知道元里心有大志,所以来自楚王府的求亲信才会在元里安置好难民后的第二天送到,所以信上给出来的条件才会条条直戳元里的痒处。
原来那批货也是在楚明丰的相助下被汪二等人劫走,最后沦落到元里名下的。这么说,楚明丰也知道汉中贪官的货是被他拿走了,那么洛阳那则张四伴拿了汉中郡守的贿赂隐瞒灾情不报的不实传闻,恐怕也和楚明丰有关。
元里悠悠问道:“将军,你觉得你的兄长还能做出什么事?”
楚贺潮转过头看向他,笑了,“嫂嫂认为呢。”
元里眨眨眼:“说不定汉中郡守钱中升那批货,也是在他的指点下才送到洛阳给张四伴的。”
这个想法就比较思细级恐了。
如果。
如果张四伴根本不知道汉中郡守运送了一批金银财宝打算贿赂他呢?
如果汉中郡守发现灾情闹大,在惊惧交加之时,有人给他指了一条明路,令他拿出家产贿赂提督太监张四伴。汉中郡守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照做,赃款在半路却被这个人设计辗转多方流落到了元里手里,间接留作北疆幽州之用。
之后,这人又用“汉中郡守贿赂宦官”这个理由掀起谣言,苗头直指宦官与贪官,给士人推动的百姓起义多了一个完美无缺的造反借口。
内里是士人想要打压皇帝宦官夺权的野心,但从表面上看,却只是百姓们因为汉中灾民一事揭竿而起,不满宦官当政、朝廷官员腐败的一场起义。
这么一想,多么顺理成章?
楚贺潮手指一动,转回去了头,懒散地道:“谁知道?”
对啊,谁知道呢。楚明丰已经死了,谁也不能再把楚明丰扒出来问他答案。
元里闭了闭眼,感受着微风吹拂脸庞。
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楚明丰……真是可怕啊。
“将军,”元里开口,声音轻得被风一吹就散,“您说接下来还会有多少平静日子?”
楚贺潮抓紧了缰绳,语气平静。
“半个月。”
半个月内,民间传言愈演愈烈,百姓激愤。这样的情况本应该很快被朝廷注意到,但朝廷就像是被蒙了眼似的,对此毫无反应。
终于,建原三十九年五月二十日,汉中兵卒杜聂、梁舟、王戬不忍替汉中郡守欺压百姓,一举杀死了郡守钱中升,杜梁王三人用汉中郡守与宦官勾结,朝廷无视汉中灾情的原因,愤而率领百姓起义。
因为朝廷腐败、宦官荒唐无道、又因全国多处大旱,颗粒不收而赋税不减的情况,走投无路的百姓们响应号召,纷纷揭竿而起,发生暴动。
起义军遍布全国各地,来势汹汹。各地急报纷纷踏来,递上建原帝桌前。
建原帝大惊失色。
他心里害怕至极,对起记义军可谓是焦头烂额。在臣子的建议下,他无可奈何地开始重用起士人,并允许各地召集兵力攻打起义军,又为了平息民愤,下旨斩首了张四伴,将其头颅挂在洛阳城门前以泄百姓之怒。
这样还不止,建原帝又下令斩首了京兆尹詹启波全家。
据建原帝所说,他曾令内阁拨款给京兆尹,令京兆尹好好在城外安置难民。谁知京兆尹竟然将赈灾银据为己有,不止没有安顿好难民,还抹黑了天子名声。
这个消息传到元里耳朵里后,已经过去了数日,连同这个消息一起传来的,还有京兆尹之子詹少宁携旧部叛逃出京的消息。
元里猛地站起身,“詹少宁逃走了?!”
赵营道:“是。詹少宁带着二百旧部在斩首那日突出重围,一路逃离了洛阳。”
元里被这两条消息震得心神动荡,久久没有回过神。
他和詹启波相处不多,只在太尉大人张良栋的府中见过他一次。但欧阳廷和詹启波的关系却不错,欧阳廷甚至在离开洛阳之前,交代过元里若是有事求助可以去找詹启波。
欧阳廷信任的人并不应该如此啊,单看詹启波的作风,也不像擅自会挪用赈灾银的人。
而元里更是把詹少宁当做友人……
想起詹少宁在国子学里护着他的模样,元里就心中一痛。
楚贺潮冷笑一声,阴恻恻道:“天子可真有脸说出来这种话。”
元里连忙转头看去,“将军是何意思?”
“内阁是拨了一批款留作赈灾,”楚贺潮扯唇,“但那批款被监后府过了手,其中有二分之一归到了天子的私库之中,剩下能有多少到詹启波的手里,谁也不知道。詹启波既然紧闭洛阳城门对汉中灾民不管不问,那他接到的命令就不一定是赈灾了。”
比如表面上是赈灾,实际却又收到了来自监后府的命令。监后府为了不被天子发现自己私吞了剩下的银两,便令詹启波将难民赶出洛阳,不得在洛阳城外停留,营造出已经安置好难民的假象。
剩下的话楚贺潮没有明说,但元里却顷刻间听明白了。他一瞬间怒火好像直往心头上窜,张张嘴,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气极反笑,“堂堂天子,竟然——”
楚贺潮跟他一同笑了起来。
驿站窗外,天缓缓沉了下来。
黑暗宛如一块巨大无比的布匹,从上至下寸寸移动,暗色遮住了房内的人,幽幽烛火洒下一圈昏黄的光。
元里看着这个火苗,眼中同样有火苗的倒影在跳动。
有风从门扉间吹进,将火苗吹得摇曳晃动。
但在风吹之后,火苗反而骤然拔高了身形。
山间河水旁。
詹少宁跪在水旁,紧紧抱着怀中襁褓,布满灰尘和鲜血的脸上泪水横流。
他死死咬着牙,脊背弯曲着,痛苦地不断发出断断续续的碎裂声,将哽咽和痛哭压在喉中。
身体不断颤抖。
谋士肖策走到他的面前蹲下,递给他一张饼,看到詹少宁怀里的襁褓时,满是疲惫的面上露出几分悲切不忍,“……公子,小公子已经去世,你就将他埋了吧。我们只有片刻的修整,修整后还要继续赶路,不能被朝廷的人马追上。”
记詹少宁的眼泪一滴滴地滴到襁褓上,他颤抖着手掀开襁褓,襁褓里露出了个五六个月大小的男婴,已经脸色铁青没了呼吸。
全家被判斩首,临死关头父兄将唯一活着的机会让给了詹少宁。詹少宁拼死带走了大哥五个月的幼子,他一路奔走一路将小侄儿紧紧护在胸口,而在刚刚下马修整后他才发现,他活生生地捂死了自己的小侄儿。
捂死了大哥唯一的血脉。
詹少宁从咽喉发出悲鸣,“肖叔……”
肖策眼睛湿润,“公子,詹家如今只剩你一人。不论怎样,你都要振作起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报仇的机会。”
詹少宁的手指掐入了掌心肉里,嘴里也满是血气,但这痛不足他心中痛苦的万分之一。
“你说得对,”他一字一句地道,抬手狠狠擦过眼泪,抱着襁褓站起身,“肖叔,我一定要给家人报仇!”
说到最后,他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了那狗皇帝的肉。
肖策叹了口气,“公子,送小公子上路吧。”
詹少宁连泥带血的手摸过小侄儿的脸颊,眼中又是一热,他将小侄儿埋在了水旁地下,回到马旁石头上坐下。肖策又把饼子拿给了他,詹少宁硬逼着自己啃下去。
肖策轻声说着天下如今的局势,这些都是曾经詹启波对詹少宁说过无数遍的话。詹少宁边吃边流眼泪,眼泪全都滴在了饼子上,越吃越咸。
等他吃完后,肖策问道:“公子,你觉得我们如今该投奔往哪里?”
詹少宁握拳,咬定牙根地想了想,忽然道:“去幽州。”
肖策:“幽州?”
詹少宁面色神情转变为坚毅,他点头道:“去幽州,找我的好友元里。”
楚贺潮将元里从洛阳掳走的事詹少宁也知道,如今天下大乱,去谁那里他都觉得心中惶惶。变故突发没有几天,但詹少宁却尝过了人情冷暖、世间百态。
从前的好友对他避之不及,将他当作蝼蚁恶虫般唾弃。父亲的好友更是无一人敢为他说话,唯一为父亲说上两句话的太尉大人都因此而被罢了官。
天下之大,前路不定,后方官兵追杀,詹少宁一时竟然觉得没有可容身之处。
就在此时,他想到了元里。
詹少宁和元里认识的时间不长,满打满算不过一个月。但不知为何,一想到如果是元里的话,詹少宁就觉得元里必定不会嫌弃他,还会助他一臂之力。
元里不是那些虚伪的士人,他的人品与传闻中一样坦诚而忠义,总是给人一种值得信任和安心的感觉。詹少宁觉得元里是可以倚靠的人,这是詹少宁的直觉,可他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
况且天下已然大乱,幽州处于最东北之地,偏僻而荒凉,远离了中原混乱,逃往那里去无疑是一个好选择。
肖策思索着,“公子,元里此人值得信任吗?”
詹少宁沉默了许久,苦笑着道:“除了他,我不觉得还有其他人会帮助我。”
毕竟不管是在百姓眼里还是其他士人眼里,詹少宁都是贪官罪臣之子。
是名声具有污点的人。
与他交好,或者收留他,只会弊大于利。
詹少宁已经没有了让人利用的价记值了。
肖策看着他坚定不移的神色,无奈地笑了,“那便听公子所言,我们去往幽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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