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元里还是让赵营派了两方人马出去。一方暗中监视门上系白布的,一方快马回了汝阳县,看一看汝阳县内又有多少门户上系着白布的人家。

    汝阳县是元里的大本营,哪里都能乱,汝阳县却不能乱。

    他再令赵营给父亲元颂传了话,隐晦地表明这些人家有可能会有异动,让元颂从农庄调动二曲安置在府中,以防万一。并让元颂将香皂坊暂且停了,将风干好的香皂另找地方藏起。派人随时待在香皂坊附近,一旦有异动,立马一把火烧了香皂坊。

    元里有条不紊地一项项命令布下,原本有些激动的心情也逐渐恢复平静。

    至于楚王府,元里并不担心。即便真有起义,洛阳内的起义军一定会是规模最小、镇压最快的一方,况且还有楚贺潮在呢,即便没有楚贺潮,楚王府这等富贵人家所养的部曲绝对不在少数。

    接下来的几天,元里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一直在收集消息。

    等真正有了眉头之后,所有的线索看起来便清晰了很多。元里越看,越觉得就像是他猜测的那般。

    按照元里原来的计划,乱世最起码还得三四年才能到来。结果如今一下提前那么多,他多少有些没有准备好。虽然内心深处有着隐秘燃烧着的雄心壮志,但也有诸多担忧。

    元里整日愁眉苦叹,叹得杨氏都强打起精神,握着他的手来劝慰他,“好孩子,你莫要这么伤心。丰儿打小身体便不好,如今这般也是他的造化。娘不会怪你,你也不要太过责怪自己。”

    元里一听就知道她误会了,但也没法解释,含糊地应道:“我会的,夫人。”

    杨氏轻轻拍了拍他,疲惫地让丫鬟扶着离开。

    元里也回到了闻道院,在院门前,他见到了曾在楚明丰那里见过的老奴。

    白发苍苍的老奴恭恭敬敬地给元里行了一个礼,“元公子,我家大人让我带两个人给您。”

    元里一愣,老奴已经让开,露出了身后的两个人。

    这两个人一个长得雄壮威武,好似佝偻着脊背的野熊。面相老实,皮肤黝黑,像田地里最普通的农家汉子。

    另外一人倒是笑眯眯得极为和善,眼中时不时闪过精光,长得一副端正又精明的模样。

    两个人一齐抬手对元里行礼,“见过元公子。”

    元里回了礼,“二位是?”

    面相精明的人率先开口道:“在下刘骥辛,此后仰仗元公子了。”

    另一个人也有些不善言辞地道:“在下邬恺,许昌人士,公子有事尽管吩咐。”

    元里看向了老奴,老奴声音苍老道:“邬恺是许昌襄城县的人,家世清白,家中只有一个失明老母在。他相貌虽丑陋魁梧,但天生神力,勇武非常,大人觉得他是块做武将的料子,便让他跟在大人身边好保护大人。”

    邬恺自卑地低下了头。

    元里皱眉,有些不悦地道:“既然是武将的好料子,何必浪费在我身边当个护卫?英雄不问出处,更何况是样貌?你把他带到你二公子那里去看看吧。”

    邬恺耳朵“蹭”地一下红了,不安地抬头看了元里一眼。

    刘骥辛若有所思地念着这句“英雄不问出处”,越琢磨越是觉得这短短六个字让他颇为热血沸腾。在北周,察举制被士人贵族把控的北周,县令子弟出身都得被叫做一句寒门,资源牢牢被世代承袭的人家把控,谁能说上一句“不论出身”的话,绝对是被士人贵族群起而攻之的程度。

    这话从元里嘴里说出来实在令人感到匪夷所思,但听起来却让人心中豪气油然而生,乃至对这位元公子都升起了不少好感。

    刘骥辛看到邬恺惴惴不安的模样,看在以后会是同僚的份上,好心为他解释:“放心吧。二公子是北周战神,响当当的名将。元公子不是嫌弃你,是想给你找一份更好的出路。”

    邬恺松了口气,默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老奴倒是笑了,慈祥地看着元里,“大人便料到元公子会这么说。大人说,正是因为他是个武将的好料子,才要将他放在元公子身边。”

    元里一愣,随即细细思索起来。

    楚明丰不会说废话,他既然这么说一定有他的理由。元里只能想到,楚明丰是希望他能够训练邬恺,将邬恺调教成一名合格的武将。

    但问题来了。

    元里眼皮一跳。

    楚明丰怎么知道他会训练人。

    “那你便留在我身边吧。”元里最后道。

    他又看向了刘骥辛,“这位先生也是要跟在我身边的吗?”

    老奴道:“这个刘骥辛是洛阳本地的人,曾先后做过少府侍中、京兆尹府的谋士。此人足智多谋,能说会道,不过刁滑奸诈,有两次背主之嫌,由元公子决定是否将他留在身边。”

    哪怕被人当着面说自己刁滑奸诈,刘骥辛也是笑眯眯毫无动气的模样,不紧不慢地道:“哎,张伯何必这么说我?”

    他朝着元里又行了一礼,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我只是为了找到更好的贤主而已,不曾说过旧主的一二闲话,哪里算得上背主之嫌?”

    元里扶起了他,哭笑不得地道:“所以你就找到了楚明丰?”

    “并不,”刘骥辛顺着他的力道起身,“元公子,我找的是你。”

    元里露出惊讶的表情。

    老奴在旁道:“这两人虽是大人派来要交给您的人。但大人结交他们时,特意说过是为您所收揽,他们既然还同意前来,自然是奔着您而来。”

    元里不由好奇了。

    他虽在洛阳有了些名声,但不过是从汝阳传过来的孝顺之名,以及托了楚王府与老师欧阳廷得来的名气。一个小小的汝阳县令之子,哪里来的能力能吸引到别人投奔呢?

    刘骥辛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开口道:“能让欧阳大人迫不及待收为弟子,又让太尉大人与京兆尹大人也满口称赞的人,属实让刘某极为好奇。今日一见公子,刘某更是折服在公子风采之下。还请元公子莫要拒绝刘某,容刘某待在您的身边吧。”

    元里自认为自己尚未扬名,没有足够崭露头角的表现。却不知在无数人眼里,他已经小有名气了。

    尤其是他拜访太尉大人时反而被欧阳大人收为弟子的事情,更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刘骥辛做过京兆尹詹启波的谋士,那日詹启波回府后不断感叹着什么“后生可畏……沙盘……三路分击”,或是“千里馈粮,护送队伍人数几何,马匹几何”,这些话都让刘骥辛升起了深深的兴趣。等他听到太尉大人毫不吝啬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元里公开赞扬时,这股好奇便立刻转化为了行动力,当即找了门路搭上了楚明丰的线。

    元里心道果然,这人是因为他老师才来投靠他的。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过还是欢迎人才的投奔,笑着道:“能得两位相助,是我之幸事。”

    见元里收下了这两个人,老奴才道:“元公子,将军不日便要回边疆了。届时,府中便拜托您了。”

    元里立刻转身看向他,“楚贺潮要回去了?”

    老奴点头应是。

    元里的表情变得微妙。

    楚贺潮连泥地里的一个铜板都要捡起来,因为怀疑他和那批货有关硬是跟了他好几天。结果现在连粮都没要到,就准备走了?

    这里面说没古怪他都不信。

    这更加让他确定,乱世即将到来了,所以楚贺潮才要在彻底混乱之前离开洛阳这个大染缸。

    他不动声色地问:“将军已经将军饷要回来了吗?”

    老奴道:“北疆有急情传来,将军准备提前回去。至于军饷,将军已经求来了一部分。”

    楚明丰一死,楚贺潮便再次上书问天子要粮。天子应当也对楚明丰的死感到满意,也或许还有几分可惜,这一次给粮给得分外痛快。但因为朝廷财政的问题,这一批粮最多只能撑三个月。天子似乎准备秋收后收上赋税再给北疆下半年的粮食。

    楚贺潮没说什么,带着粮就准备走人。

    元里不得不赞上一句这两兄弟够狠。

    表面看上去,朝廷只给了三个月的粮打发楚贺潮,楚贺潮着实太过委屈。但实则乱世将至,一旦天下乱起来,各地都会拥兵自重,拼命屯粮留作己用。朝廷本身就已贫困,到时候自顾不暇不说,他们回头一看,发现还把仅剩的粮都给了楚贺潮,这不就是损自己之粮,补他人之库吗?

    那个时候,建原帝恐怕要后悔死了,他别说再去关注幽州与边疆了,只怕连中央军五大营中的这一万多人都养不起了。

    元里忍不住闷声笑了。

    够坏,他喜欢。

    这么一看,楚贺潮还是现在走了好。乱世之前将粮食运回北疆,到时候哪怕建原帝后悔了想要将粮食要回来,也无能为力了。

    元里心中有些艳羡。

    如果可以,元里也想要尽早脱身。乱世将临,找个远离京都的地方屯兵屯粮才是正道。俗话说得好,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

    但他身为楚明丰的“妻子”,在楚明丰刚死之后是怎么也无法拍拍屁股就跟着小叔子离开的。更何况元里还未立冠,还未出仕。对天下人来说,他元里屁都不是。没个正儿八经的举孝廉出身,还想要和各位群雄在乱世并肩而立?

    说笑呢吧。

    元里需要做的,就是留在洛阳稳住后方,敛财屯粮,等待两年后立冠出仕,正儿八经地站在政治大舞台之上。

    想到这里,元里也不再可惜。他笑着点头,“那我便去给将军准备准备送行的东西吧。”

    元里将邬恺与刘骥辛安排在了闻道院,吩咐林田好好照顾他们之后,就去准备给楚贺潮的东西。

    很快,就到了楚贺潮出行的那一天。

    骑兵和大军粮食已运到洛阳城外。楚贺潮和杨忠发又穿上了他们来时穿的那身风尘仆仆的盔甲,他们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经过一个月的休养生息,这一匹匹战马洗去了血迹和尘土,蠢蠢欲动地刨着地面,想撒开蹄子就跑。

    冷色的盔甲刀枪闪着锋利的寒光,楚贺潮穿上盔甲之后更显高大冷厉,威势骇人。他牢牢牵住缰绳,绳子在他手掌之中缠绕了几圈,殷红的披风托在马背之上,楚贺潮侧身看着王府门前的众人。

    太阳从东边冒头,让这一群人斜斜投下肃杀的影子。

    刚刚送走了一子,又要送走二子。杨氏低头擦着眼角,强撑着露出笑颜,“辞野,你要多加小心,一路平安。”

    楚辞野低头看着她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薄唇紧抿,忽然俯下身子,阴影投下,凝视着杨氏低声道:“母亲,不如您和父亲跟我一同回到幽州。”

    杨氏毫不犹豫地道:“不,丰儿死在这里,我怎可抛下他去往幽州……”

    这句话说完,杨氏才反应过来,眼神闪躲地避开了楚辞野的视线。

    楚贺潮一动不动。

    在元里以为他被杨氏的话伤透了心时,楚贺潮才缓缓直起了身,面上的神色变也未变,平静地朝元里看来。

    眼神古井深潭般幽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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