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淮河边的,  就记得赤羽跑出了无人能及的速度。

    迎面来的冷风吹得他全身的血液在倒流,逐渐冰冷。大脑也被吹得闷疼,元里心想赤羽不应该留给他,  而是应该叫楚贺潮留着,  这马跑得快,说不定能让楚贺潮逃过这一劫。

    淮河边就如亲兵所说的那样,仍留着交战后的痕迹。

    尸横遍野,  被派去跟着楚贺潮的五千士卒死了大多半,  里面有不少面孔都是元里见过的人。元里目光四散,  只觉得周围寂静,  静得听不到风声水声,  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声。

    他一步步地越过这些尸体,  走到了河边。

    土壤上干涸的鲜血快要被尘土抹掉痕迹,元里低下头,看着面前这条湍急的淮河。

    这处距离淮河水面有一丈有余的高度,河流翻滚着,  被河流卷着飘来的树枝枯丫堆积在下方凹陷处,河水很深,  看不见下面有什么。

    一股鱼腥味扑面而来。

    恍然间就像是血味。

    元里茫然,困惑,大脑都有些迟钝。

    都快入冬了,  为何河流还这么急?

    看着就觉得很冷,元里没碰到水就被冻得打了好几个哆嗦,  感到骨头缝里都被吹进来了冷风。

    他来这做什么来着?

    哦,  找楚贺潮。

    别闹了,  楚贺潮怎么会在这里。他早就爬上岸了。

    后方的贾青与亲兵匆匆赶来,  他们看着站在岸边的元里就是心中一惊,  连忙下马用尽全力跑过来拽住了元里,心惊胆战地道:“主公,不可再上前!”

    元里过了一会儿才知道他们是在担心什么,他觉得好笑,就扯起嘴角道:“你们以为我会跳水吗?莫要说笑,我怎会这么做?大将军已经安全地离开了,我就算跳水也找不到他。”

    说完,元里故作轻松地道:“找人吧。一寸一寸地找,顺着河找,如果没被敌军抓走,他们必定已经顺着水流逃离了此处。我教过他们游水,他们常年练习,这些水对他们只是小菜一碟,他们此刻必定已经上岸了。”

    贾青张张嘴,想说一个受伤的人跌入这样湍急的河流,很难再活着爬出来。想说这样寒冷的季节,河水之冷便能要了人命,哪怕他们会水,也会被冻得失去游泳的力气。

    但他看着元里苍白的面色,和僵硬的笑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低声道:“……是。”

    “派人去南北两岸的村落之中查探,县城也要派人找一找,”元里还在絮絮叨叨,“楚贺潮受了伤,落水后伤势更重。其他人将他带上岸后定会寻一处地方给他疗伤,你们要随身带着药材,他说不定会用到……他们就这样跳了水,身上说不定都没了银钱,你们找到人后不用着急回来,先拿钱给他找一处干净安稳的地方让他休息,再给他去找个疾医,不要那只会逼着人喝黄符的巫医。待安置好他之后,再回来告知我——你亲自带人去。”

    贾青又应了一声是。

    元里抹了把脸,看了周围人一圈,“你们别这么悲壮,放心,他们一定没事。这么多的将领都跟着一块跳进水里,互相拉扯着也能拉着彼此上岸。再者说,这说不定也是他们将计就计、金蝉脱壳的计策,他们不会有事。”

    贾青沉默几瞬,也跟着附和道:“没错,大将军等人定然已经死里逃生了。”

    “是啊,逃走了还不回去报一句平安,真是让人肚子里面憋着气,”元里冷得难受,他搓搓手,再低头看了一眼河流,又被刺到一般慌张地抬起眼,“等他们回来,我必定要好好训斥他们一顿。”

    贾青道:“主公说的是。”

    元里没在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贾青以为他无事吩咐,便准备带人去寻楚贺潮等人。但他刚后退两步,元里便低声道:“贾青。”

    贾青抬头看着他沉默单薄的背影,“属下在。”

    大冷天的,元里的额头、脖子、后背和手心竟然出了一层的汗。汗很快就变得冷了,贴在皮肤上湿润难受,让他的内脏跟着痉挛似的。元里喉间被堵住,哑声道:“你一定要好好找他。”

    贾青一瞬竟有些心头酸涩,他担忧地看了元里一眼,抬起双手抱拳,沉声道:“属下必定竭尽全力寻找大将军。”

    “好,好,”元里的声音有些碎了,“快去快回。”

    贾青带着一支队伍离开。剩下的人则在周围一寸寸地搜寻,将自己兄弟埋了,分辨敌方都是些什么人。

    其实不用分辨,他们就猜到了是谁。能派水师埋伏、想要杀了楚贺潮的人,只有陈王一个。

    元里的目光又转到河面上。风越来越大,河水也开始翻滚。亲兵紧紧护在元里身边,精神紧绷,生怕元里做出傻事。

    元里看得出了神。

    他此刻又恨自己没有一双能看透河底有什么东西的眼睛,又庆幸他没有这样的眼睛。

    他怕看到什么自己不想看到的事。

    元里自己对自己说,你怎么变得那么胆小了,元里。

    你看,你手都怕得开始发抖打颤了。

    怕什么啊,不要怕,人没事的。

    在又一个河水翻滚出来时,元里看到了一圈缠在枯枝上起起伏伏的红绳。他的目光忽然凝住,心头被一只大掌揪起拉到了现实之中,他艰难地道:“那是什么?”

    亲兵看了一眼,“主公,应当是挂首饰的细绳。”

    元里又打了个寒颤,“捞上来。”

    亲兵们拿出绳子,三个人拽着绳子这头,另一个亲兵在腰上绑了一圈便踩着石壁灵敏地下了水,小心地拆着枯枝上缠绕着的红绳。

    很快,红绳便送到了元里的手里。

    红绳下方是一个玉做的菩萨,凹陷处埋着腐烂的草叶,极其眼熟。元里看到这东西后,双目变得通红。

    吹来的风变成了割肉的刀,元里喉间发痒,突然弯着腰剧烈咳嗽着,好半晌才直起腰。抖着手擦掉玉菩萨上的脏污,心如刀绞。

    这是他送给楚贺潮的生辰礼,楚贺潮接过时惊喜的模样他还记得清清楚楚。男人每日都要小心翼翼地摸一摸,再把这东西塞在衣服里头。

    元里偶尔伸手一摸,这玩意都会被楚贺潮的体温捂成热的,就像楚贺潮在他耳边扑通扑通跳的心,藏着燎原热火。

    但是现在,被楚贺潮那么宝贝的东西却掉在了水中,被河水浸得冰冷刺骨。

    元里哪怕再想要骗自己,他也知道,楚贺潮如果不是那么危险,他不会把这东西丢掉的。

    双眼酸涩得要命,呼吸也跟着困难。元里紧紧攥着玉菩萨,玉菩萨的棱角扎入手心。随着疼痛一起而来的,是元里心中骤然升起的强烈怒火,汹涌恨意让他的神情变得阴沉可怖。

    陈王。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对楚贺潮下手?

    怒火滔天,元里头一次这么想要杀死一个人,这么恨一个人。他闭上眼睛,指骨用力到发白,过了许久才睁开了眼睛,道:“继续找人。”

    他们从白日寻到傍晚黄昏,什么也没找到。元里也不浪费时间,顺着河水流向扩大范围寻找其他地方。

    寻找楚贺潮的这些时日,元里的身体越来越差,时常咳嗽起来就停不下来。脸上失去血色,吃不下什么东西,也喝不下什么东西。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去,硬逼着自己吃逼着自己喝,在差点呕吐的反胃下强硬地与士卒一起搜寻。

    他把一半希望放在了贾青身上,期待贾青能带来什么好消息。但贾青搜寻完回来后,却不忍地同元里说:他们什么也没找到。

    元里愣了一会儿,才道:“没找到也是个好消息,说明他们正躲得好好的,我们都找不到,想必陈王也找不到……”

    一句话没说完,元里又开始咳嗽,他捂着唇,咳得让贾青胆战心惊。

    贾青当即要求元里回城休息,“主公,您要保重身体。”

    元里很少有强硬的时候,这次就是一次,“不用。我的身体我清楚,继续再找找。”

    贾青急得恨不得把元里绑回去,他只能换句话劝道:“主公,若是您的身体熬坏了,大将军知道后只会自责愧疚,即便是为了大将军着想,您也回去找疾医看一看吧。”

    元里迟疑了片刻,这才终于点了点头。

    回去后,疾医便给元里看了看,皱眉嘱咐了元里许多话。只是元里好似在认真听着,却什么都没听进耳朵里。

    疾医叹口气,将林田叫过去交代了两句。当天晚上,林田就给元里端来了润肺止咳的炖梨汤。

    元里喝到嘴里才尝出了梨的味道,不由笑了笑,“楚辞野以往给我摘的秋梨也好似这么甜。”

    林田他们已经知道楚贺潮生死不明的事情,看着元里这般状似无事的模样,他就忍不住双眼发热。

    但他生怕勾起主公的难受,便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等元里喝完了梨汤之后,林田小心翼翼地伺候元里睡了。

    这半个月里,元里第一次睡在暖和无风的房间里。但他却睡得并不安稳,做了一个又一个恶梦,最后在半夜惊醒了过来。

    屋内漆黑,元里一个人躺在被窝里。他闭着眼睛,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梦话一般,“辞野,我嗓子疼,帮我倒一杯水来。”

    房间里没有分毫动静,以往那个一使唤便爬起来的人不见了。

    元里往床里面缩了缩,眼睛没有睁开。

    许久后,他从脖子上掏出玉菩萨亲了亲,眼泪默默留下,嘴里尝到了一片苦味,他呢喃地道:“哥,你赶紧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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