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落落死后。

    萧曜就彻底疯了。

    他血洗后宫,将凶手碎尸万段。他日夜抱着皇后冰冷的尸体,为她洗漱穿衣。他颁下诏书,遍寻起死回生之法。他坑杀数万无能的方士,焚毁他们的道观……

    宫里血流成河,人人自危。

    最后,栖梧宫被万叶放了把火。

    烈火绵延,吞噬殿宇。

    夜寒宫焚焰如昼。

    天子脸色苍白,不顾众人阻拦,双目血红,疯了般冲进火场。

    大火烧了一夜。

    天子再也没有出来。

    翌日清晨,下了一场雨。

    雨水浇灭了栖梧宫里的烈火,昔日金碧辉煌的琼楼玉宇被大火烧成了灰烬,宫人们清理废墟之时,在烧焦的梁柱底下,找到了那两具紧紧相拥的焦尸。

    正是天子跟皇后。

    暴君萧曜这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便是低估了他对云落落的感情,害得云落落死在了冰天雪地的深宫里。

    一朝身死,萧曜重生到许多年前,他还是不受宠皇子的时候。

    饥寒交迫,受尽欺凌。

    他却满心欢喜。

    等待云落落的到来。

    他的落落,会为他赶走太子、送他食物、替他撑伞挡雪……她会伸手将他从暗无天日的深渊泥沼里拉起来。

    萧曜坐在昭台宫破旧的石阶上,望着眼前熟悉而荒凉的冷宫,那双漆黑幽暗的眸底,漾开一丝清浅缱绻的涟漪。

    似怀念,似憧憬。

    他马上就要见到他的落落了。

    三日后。

    跟前世一样,这日太子因为太傅夸赞了萧曜几句就对他心生不满,领着几个小太监,将萧曜堵在墙角拳打脚踢。

    残雪压枝,宫墙如血。

    少年脸色苍白,蜷缩在雪地里,任由太监们对他拳打脚踢,他一声不吭,低垂着头,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那纤长浓密的黑睫,在寒风中轻颤。

    萧曜浑身都在颤抖。

    但他的颤抖却不是因为疼痛。

    而是因为兴奋。

    他终于要见到他的落落了!

    萧曜兴奋得每根骨头都在战栗!

    那是有温度的落落!会睁开眼睛看他的落落!而不是栖梧宫里那个无论他抱得有多紧都无法令她变得温暖的尸体……

    少年神色安静,那双掩藏在浓黑睫羽下的眸底,蛰伏着期待的光芒。

    他知道,他的落落会伸手扶他起来。前世他不懂爱惜,推开了她的手。但这一次,他一定会死死地握住她的手。

    再也不松开。

    萧曜听到缓缓靠近的脚步声。

    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垂落在袖中的手指缓缓地收紧。

    他知道那脚步声是他的落落。

    少年薄唇轻翘,苍白清冷的俊脸上,不禁露出一个雀跃的笑容,宛如新雪初霁。他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跟云落落重逢的画面,此刻终于可以全部实现。

    他马上就可以握住她的……

    蓦地,萧曜的笑容僵在了俊脸上。

    “……”

    云落落没有伸手救他!

    少年眼睫轻颤。

    瞳孔紧缩。

    他不敢置信地抬起了头。

    朱墙黄叶,凄风淅沥。

    少女纤细清丽的身影一步步走远。

    萧曜听到自己心脏碎裂成冰的声音。

    甚至落下几粒细碎的冰渣。

    太子回过神问太监:“方才那位跟在杜司籍身后的小美人是谁?”

    太监怔怔摇头:“奴才也不知。”

    “这世界上竟有美得如此惊心动魄的美人……”太子神色恍惚地忆起,“母妃前段时间说要孤去娶那镇远侯嫡女为妃,传闻中镇远侯嫡女姝色无双,乃天人之姿,莫非方才那小美人就是她?”

    “恭喜太子殿下,竟能娶到如此貌美的太子妃!”太监们笑着逢迎。

    “走,去活捉孤未来的太子妃。”

    太子满脸邪笑地领着太监们离开。

    显然是要去找美人麻烦。

    没有人注意到,身后那原本蜷缩在雪地里的少年,突然动了动手指。

    一片枯黄的落叶疾风般击向太子。

    太子正要去追美人,忽地后脑一痛,整个人狠狠向前扑去,脑袋撞到冷硬的石阶上,霎时间额头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太子眼前发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殿下怎么跌倒了?”

    那一片黄叶速度太快,以至于太监们全都没有发现,还以为太子不慎摔倒了。黄叶击中太子之后,翩然飘落,缓缓落到了雪地里,最终跟满地零落的黄叶融为一体,教谁也看不出这其中的异样来。

    “快,赶紧送殿下去看太医。”

    若是太子出了事,他们这群人怕是全都活不成了,太监们惊慌失措地背起太子,仓惶地往太医院里跑去。

    众人没有发现,身后那原本蜷缩在雪地里的少年,不知何时,竟抬起了头。

    那双阴鸷的眸底翻涌出猩红的杀意。

    ——你算什么东西?!

    ——也配垂涎朕的落落!

    萧曜狠戾地收回手指,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地擦掉唇角溢出的鲜血。

    那双冰冷森寒的眸底一片血红。

    宛若从炼狱里爬出来的浴血恶鬼。

    无情、疯狂、歇斯底里。

    但是思及云落落,少年眼底阴鸷的血红陡然一凝,杀意犹如冰血消融,缓缓地消散。他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茫然。

    方才落落为何没有救他?

    是因为他见到落落太兴奋了,所以看起来不够可怜吗?

    萧曜垂落在袖中的手指缓缓收紧。

    下次见面他要忍住兴奋才行呢。

    这样落落才会跟他重修旧好。

    重温故梦。

    少年垂下纤长的黑睫,苍白清冷的俊脸看起来有些失落,眼尾濡湿发红。

    破碎可怜到了极致。

    云落落跟随杜司籍来到凝萃宫。

    凝萃宫里雕栏玉砌富丽堂皇,鎏金缠枝莲纹熏炉里焚着苏合香,轻烟缭绕,却见紫檀木嵌玉宝座上坐着一位珠围翠绕妆容精致的美艳妇人,正是贵妃容毓秀。

    云落落低头向容贵妃行礼。

    “臣女拜见贵妃娘娘。”

    “免礼。”

    “谢娘娘。”

    容贵妃此番召云落落进宫是为了给太子说亲。乾德帝与镇远侯联姻,表面上是君恩浩荡,但实则却是想挟制镇远侯。

    容贵妃执掌六宫,自然要为君分忧。

    更何况,镇远侯手中握有兵权,若是将来太子娶了云落落,那么镇远侯手中的兵权也将会成为太子的囊中之物。

    所以太子娶云落落这件事。

    容贵妃势在必行。

    “赐座。”

    “谢娘娘。”

    宫人们低头献上茶盏,容贵妃看到云落落的那张脸,一时间有些失神。

    云落落生得妩媚动人,肤若凝脂,黛眉如烟,一双澄莹秀澈的杏眸,掩藏在纤密浓长的羽睫之下。那身雪白的狐裘更是将她的容颜衬得纤尘不染。她美得空灵净纯,偏生那杏眸眼尾有些上翘,将她清美绝伦的脸庞勾出了三分绮丽娇态。

    云鬓花颜,琼姿玉貌。

    宛如近妖的海棠。

    饶是容贵妃也不免看得有些失神。

    她心中暗自思量,若是云落落不能为她所用,那便只能亲手毁了。

    谁教她生了张祸国殃民的脸呢?

    留着也是祸害。

    容贵妃竭力掩住眼底恶毒的嫉妒,笑着对她说道:“素闻镇远侯之女姿容绝世,今日一见,传闻果然不假,云姑娘竟是比天仙还要貌美呢。”

    “臣女惶恐。”

    云落落口中说着惶恐,心中却是波澜不兴。前世她因救下萧曜而与容贵妃交恶,在容贵妃手中吃过好几次苦头,没人比她能更知晓容贵妃的心狠手辣。

    如今云落落重活一世,自然不会再参与到容贵妃与萧曜的斗争之中。

    这一世,她要作壁上观。

    再也不要去给萧曜当挡箭牌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容贵妃很快就进入正题:“不知云姑娘今年芳龄几何?”

    “十六。”

    “那也不小了……”容贵妃端起青玉莲纹茶盏,“可曾有婚配?”

    云落落垂睫:“回娘娘,臣女母亲当年因生下臣女难产殒身,为报生恩,臣女已决定终生不嫁,为母祈福。”

    容贵妃掀起青玉茶盖的动作一顿,轻笑着对她道:“云姑娘到底还是太年轻,不知女人这一生柔弱犹如蒲柳飘絮,若是无枝可依,将来父兄驾鹤西去再无庇佑,便只会零落成泥,受人轻贱。”

    云落落眸光娴静如水:“受人轻贱固然可怕,但自轻自贱更为可怕,古有妇好挂帅,冼英统兵,谁说女子便一定要依附男子才能活呢?更何况……娘娘适才说了,臣女如今年纪不小了,应当明白自个儿的人生,该是怎么个活法。”

    这便是拿容贵妃自个儿的话堵她自个儿的嘴了。容贵妃原本以为镇远侯这个莽夫生的女儿不过是个任人搓揉的软柿子,没想到竟是个伶牙俐齿的,一时之间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冷笑:“可若是圣上降下谕旨亲自赐婚呢?莫非云姑娘还想抗旨不尊,忤逆圣上不成吗?”

    云落落眉眼低垂:“德之本为孝,教之所由生,圣上以孝治天下,自然不会强令臣女孝无始终,贵妃娘娘说是吗?”

    容贵妃唇角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

    满室寂静,落针可闻。

    许久,才传来容贵妃疲惫的声音。

    “本宫有些乏了,退下吧。”

    “是,臣女告退。”

    待得云落落离开后,容贵妃狠狠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脸色难看至极。

    “这个贱人竟敢拿孝道压本宫?!”

    “娘娘息怒。”殿中宫人们个个吓得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

    “滚!”

    凝萃宫只留下徐嬷嬷跟杜司籍这两位心腹,徐嬷嬷问:“娘娘,若是这云家姑娘不肯嫁,那太子的婚事可是要作罢?”

    “谁说要作罢?!”

    “那娘娘的意思是……”

    “既然她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便教人夺走她的清白,毁了她的身子……”

    容贵妃的脸上露出一个阴毒的冷笑。

    “教她不嫁也得嫁!”

    徐嬷嬷心中胆寒,杜司籍犹豫片刻,上前两步:“奴婢还有一事……”

    “说。”

    杜司籍:“方才奴婢领云姑娘进宫的路上,碰到太子在教训三殿下。”

    “这个孽子!”

    容贵妃的指甲掐进了手心里:“本宫叫他年关之前谨言慎行,千万不要给本宫惹事,看来全是当做了耳边风,来人,还不快将这孽子给本宫叫来!”

    上个月太子刚刚打死了三个宫女,其中一个还是贤妃宫里的七品宫女,这些年来太子不学无术残忍嗜杀,外廷对他本就不满,如今宫女那事被贤妃故意作大,朝中甚至传出废储流言。

    杜司籍正要出殿吩咐,却见一位小太监仓惶进殿禀报:“娘娘不好了,太子磕破脑袋流了满脸的血,现在人正昏迷不醒在太医院诊治,太医们说、说……”

    “太医们说了什么?!”

    容贵妃狠狠地拍了拍紫檀木桌案。

    太监惶恐道:“太医们说太子额上伤口过深,极有可能会留下伤疤……”

    “什么?!”

    容贵妃踉跄了一下。

    脸色陡然间惨白如死灰。

    .

    云落落坐进宫门外的青帷马车,身边的丫鬟万叶放下软幔车帘,长松了口气:“方才贵妃娘娘的样子可真吓人,奴婢生怕她会派人砍了小姐的脑袋……”

    云落落神色惫懒地靠在车壁上。

    “她不敢。”

    “为何不敢?”

    “因为圣上还不想跟爹爹撕破脸。”

    虽然容贵妃明面上不敢拿她怎么样,但私底下下药、陷害、诬陷的恶毒手段倒是一直没有断过,前世云落落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被容贵妃害得有些狼狈,但这一世,她自然不会再重蹈覆辙。

    倒是万叶……

    云落落望向旁边的小丫鬟万叶。

    萧曜会变心,父兄有野心,只有万叶和千声对她一如既往的忠心,她们跟着云落落吃了不少的苦,也不知道她死后,萧曜有没有善待这两个小丫头?

    云落落随即蹙起了漂亮的眉。

    满心否定。

    他大抵是跟柳茶如胶似漆给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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