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竺见来客,立刻领着小娘子们避入后院,桃姜是个不惧人的性格,立刻起身去泡茶了,并收拾了地上散落的纸笔。

    裴虞看了眼李令俞的书房,少了书卷厚重气,多了些风雅之气,还有就是这女子脂粉味重了些。

    墙上挂了几幅随笔的意趣图,有的很稚嫩,一看就不是她画的。房间用竹帘将四方四正的书房隔开,前面大概是供家里这些女孩子玩乐,竹帘后才是她读书写字的地方,大概女子多,竹帘下面挂着各种素色丝线编织的珞子,满是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靠墙的黑板上的字还未干透……

    他撩起帘子,朝里看了眼,书架上,书已经不少了,这些时日李令俞在家除了画画,就是抄书。

    超尺寸的桌案上各色颜料、纸、笔,随意铺陈。

    他随手拿起书,看了眼,有些愣神,她这笔字,当真漂亮,意态生动,浑然天成。让他想起因一笔书法飘逸洒脱,而得文帝赏识的当今太子太傅吕匡渊。

    李令俞进书房就看到裴虞正翻着她的书,她手里提着东西,这才想起来,回头递给桃姜说:“给阿姝拿过去,你们去分食。”

    桃姜走后,她才问:“不知裴师兄,怎么会突然来访?”

    裴虞细毫不觉得难为情,依旧在翻看她的笔记,太子执拗,性情刚直,执意要招揽宋彦光。

    从东宫出来后他内心烦躁,想起前些日收到的那幅画,就想看看他这位深藏不漏的挂名师弟。

    果然没让他失望。

    “正好路过,就进来坐坐。多有打搅,幼文莫怪我才好。”

    李令俞不想和他做朋友,他是太子大舅兄,离储君太近,不是好事。

    “裴师兄究竟为什么事,直说吧。”

    裴虞听得笑起来,放下书回头问:“你觉得宋先生……”,他问到一半就停了,他能知道什么。

    李令俞以为他盯上宋彦光了,顺着说:“先生远离庙堂久矣。”

    裴虞听得轻声一笑,心里觉得他果然天真,宋彦光弄权杀伐的时候,他才不过几岁。自然不知道宋彦光是有名的狠角色。

    李令俞其实也心知,宋彦光和太原王交往过密,不是看起来的淡泊,他能写出断尾求生之言,自然不是仁慈之辈。

    包括他在太昌朝收的四个学生,自古师生关系是很郑重的终生关系。但他对四个学生的态度太怪异。

    他原本觉得奇怪,宋彦光当世大儒,声名在外,却从没有教授过四个学生,而是将学生一并托付给师弟,实在说不过去。

    她也是后来才慢慢察觉,这四个弟子,他不是用来教的,是为了给外人表心迹的,他确实已远离朝堂,收了学生教书育人。

    所以学生们无名无姓,才最和他的心意。

    他从前的学生,太原王,方从晦,王侯宗世弟子,赫赫有名的大有人在。

    对比实在鲜明。

    再加上她推荐袁兆宗上门去求教,而袁兆宗却极少见他,也不过是在他书房里温书。

    袁兆宗老实,但是不傻,时间久了也察觉到了,后来就不肯再去了,只在修梵寺里自己读书。

    裴虞问:“你父亲如何了?”

    李令俞警惕,含糊答:“自从被收押后,再没有音讯。”

    裴虞第一次露骨的表示:“幼文若是肯信我,我定保你父亲。保你们一家平安。”

    他想到一条路,酷爱字画风雅的太上皇,可保太子无虞。

    李令俞绝不信他。

    “不敢。”

    裴虞望着她,只觉得她实在是秀气,那双眼比小娘子的眼睛都温润,他伸手撩起珞子,听见门外脚步声,没想到李姝进来,李令俞见裴虞打量了一眼李姝,李令俞忙说:“阿姝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再和你说。”

    李姝不明所以,桃姜过去后教李菱写大字,所以她来送茶。

    裴虞见他紧张,意味深长的笑起来。

    李令俞喊了声:“阿竺?”

    阿竺一身靛青布衣,低着头进来问:“郎君何事?”

    李令俞冷了脸:“我和师兄写字赏画,你去泡一壶花茶来。莫让阿姝沾手,小心她烫着。”

    李姝也知道不对劲,跟着阿竺乖乖出去了。

    裴虞:“幼文是好兄长,不必紧张,爱慕美人美景,人之常情。”

    李令俞暗骂,你个龟孙子,鱼塘里一滴水没有,全是鱼。

    裴虞见她脸色依旧不好,就自寻台阶,问:“幼文的字也是自己练的?”

    李令俞伸手随手写了几个字,答:“自小练习,熟能生巧。”

    裴虞看着,不管是不是真的,不得不承认,她天赋异禀。

    她的画板就放在进来的桌上,裴虞好奇看了眼,李令俞心说静物速写可不是你们古人能掌握的。

    就喜欢你们一个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过是一种画法,和名画没办法比。

    裴虞看了半晌,李令俞怕他有开口讨要,就说:“这画有主了。”

    裴虞:“哦?”

    李令俞随口撒谎:“我家里几个妹妹。”

    裴虞不放弃:“我可用其他东西来换。”

    李令俞:“那就五十金吧,我另画一副给你。”

    她现在谈生意,真是越来越娴熟了,脸皮厚的好处,真是显而易见。

    裴虞也不做冤大头,听得笑起来,而后说:“五十金两幅吧。”

    李令俞心说,这孙子有钱人啊。

    “可以。”

    这个活儿不复杂,她一天就能赚出来这个钱。

    果然只有赚钱才是她目前最喜欢的事,阿竺端着茶进来,她问:“裴师兄喝茶吗?”

    裴虞看着她没说话,李令俞秉承出钱的就是大爷的原则,给他倒了杯花茶,说:“喝完茶就开始吧。”

    裴虞还惊愕着,她指指靠窗的椅子,问:“师兄是坐在屋子里吗?还是坐在外面花园里?”

    裴虞也觉得新鲜,指指椅子,让阿竺将椅子搬到中间竹帘下面,这个视角,她的半个书房都在画面里。

    李令俞坐在窗台下的小板凳上,抱着画架,开始起草,正午的光线正好,她看着静景,好想画一副很多年都没碰的场景素描。

    裴虞和她闲聊:“你入门的老师是谁?”

    李令俞边画边答:“没有师傅,大概是不想读书,太寂寞了吧,就去观察画人画物画景,画多了就摸索出了画法。毕竟和正统技艺不同。”

    裴虞保持姿势不变,细细观察她,她蹙眉的眼神非常专注,丝毫不显女气,很难承认她是个乖巧的人。在宋彦光回书院的时候,她一反常态,一笔丹青艳惊四座。让所有人都记住了她。

    而她却不开口救父,也不求才名声望。

    继而一副蝶恋花,被太原王引为知己,即便至今籍籍无名,但远胜过那些名声在外的才子。

    而他始终抓不住她的弱点,一个太聪明的人,会让人忍不住想结交,但也忍不住会提防。

    外面阳光灿烂,书房里两人静悄悄的,大多时候都是裴虞在问,她在答,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裴虞的好奇心也有分寸,最后也不过是和她讨论了几句画作。

    直到李令俞说:“差不多了。”

    不上色的线条速写,更多的是神态和人物和背景的协调,光线的明暗交替。

    她在做后期细节的补充,裴虞握着茶杯,漫步过来,站在旁边,可能是一时间不能接受她不过一个半时辰的时间,就画出一副和他相似度极高的画来。

    “你用的是什么笔?”

    李令俞:“墨笔,为了快。”

    裴虞看着她的细白脖颈,轻轻笑起来:“这五十金花的不亏。”

    李令俞毫不在意说:“那是自然。我这人做生意向来童叟无欺。”

    裴虞失笑,问:“五十金的价格?”

    李令俞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各有各的价格,我若是觉得值,就是分文不取也可以。”

    裴虞深深看她一眼。

    李令俞收笔了,见后面没有落款,光秃秃的难受看着难受,差点就写日期,才惊觉已经不是从前了,就在右下角提了句诗:午后郊园静,晴来物事新。

    裴虞看着字,好奇问:“此诗可有下句?”

    “有。”

    “愿闻其详。”

    李令俞抬头看他一眼,顺势就将此诗全部默写在右下角。

    “不知鹏与鷃,相去几微尘,有意思。这诗可有出处?”,他一脸兴趣问。

    “没有。”

    李令俞已经放下笔,工作时间已经结束了,不想再和他聊天了。

    裴虞见他像个小娘子似的,性情说变就变,好声好气说:“那下一副……”

    “下一副等我有时间了就准备。师兄是不是该付定金了?”

    裴虞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收拾画具,李令俞丝毫不以为意,解释:“我不同师兄生来就是富贵显赫,我生来就穷苦,有一大家子要养,所以不配谈风骨,只讲银货两讫。”

    裴虞:“是吗?我怎么听说李尚家财颇丰?他曾给弟弟买官,就花了五百金。朝中拿不出五百金的官,比比皆是。”

    李令俞就知道,他没那么好说话。

    “所以说,我们生来穷苦,一辈子钻营,一朝能爬青云梯,一朝也能入地狱。穷人的小精明罢了,这世道就是如此。”

    “从前未曾知,师弟也有雄辩之才。”

    李令俞聊着聊着就觉得他虚伪且烦人。

    裴虞见她脸色都变了,莫明觉得甚是好玩,比起她假惺惺的恭敬,他倒是更愿意看她浑身是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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