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河大笑,狠狠拍了一下方翠英的肩膀。
“方姐!”
武双双不满:“凭什么我是五婶。”
这种关键时刻还要在乎这个吗?
众人的目光同时盯向武双双,但是武双双仍旧保持坚定的眼神——不满。她又重复了一遍。
“凭什么叫她姐,叫我婶。”
武大力苦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还能怎么办,他媳妇儿就这个脾气。怪他,都怪他平日里惯坏了,她说一、他绝不说二,导致她直来直往的性子从最初见面十几岁,就没变过。
苏云河整个人都麻了。连忙改口:“我错了,方姐,五姐!”行吧,真是令人头大的女性称呼问题。为了转移注意力,只能牺牲你了,阿熊!
手顺势抬起来,指向熊刚。
“方姐,五姐!你们瞧瞧,这人凭什么笃定咱们荒木村年末还不上欠债。凭他脸上有疤,长得丑吗;凭他不洗澡,光着膀子有狐臭?他这样的男人,配不上叔伯这样的词,应该统一称呼‘瘪三’。”
“小瘪三!”
有了共同吐槽的对象,三个女人立刻统一战线,不再因为称呼问题而纠结了。武双双点头,方翠英一脸嘲讽。
熊刚气得脸又青又紫!
苏云河拿起那张纸,用毛笔添上了熊刚的意见,给熊刚看了一眼。又递给村长看了一眼,在上面按了自己的手印。
“我刚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吧?”
苏云河双手捧着那张签字画押的白纸。面向众人,一字一句:“景戊年十二月三十日前,荒木村要还清所有欠款。同意这项协议的人,请在纸上署名。”
这是一件大事。
自古历史长河中,百姓一直以怯懦隐忍的形象存在。
革命,他们不敢,除非被逼得无路可退。流血,他们害怕,除非不流血就没有活路。似乎,他们活着只为活着。谁赢了跟谁走,谁给肉和米就跟谁混。
但,错了。
其实他们什么都懂,他们什么都明白。
只是历史没有问过他们的意见,没有给过一次缓冲的机会。往往一件事情发生,从开始到结尾,他们都是被突然告之。没有开始,开始属于先驱;没有结尾,结尾属于上层。他们只有中间,只有平凡,只有炮灰,只有措手不及。
所以,你要问他们。
苏云河问了。
有人回应:“不行的。”
还有人声音沮丧说:“全村这么多年欠下的债,不是几十两,不是几百两,是几千两啊!猪神大人,你对这个数字有概念吗。”
“半年时间太紧了。”
一开始,回应她的是抱怨和不安。
后来又听到了不同的声音:“利滚利,利滚利,滚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我愿意署名!”
“对!早点还完,早点解脱。”
在场的众人盯着天上飞舞的白纸,能看出他们的表情在挣扎。他们有顾虑是正常的,她愿意等。做出决定是需要勇气的,她愿意等子弹飞一会儿。
白纸被风掀飞,从苏云河手中飞向蓝天。它打着旋儿,转着圈儿,在沉默的人群上空跳舞。他们无一例外,抬着头颅注视着它。
这一天,总会到来。
或早或晚,并无区别。
终于……
一只粗糙黝黑手攥住了白纸。
是荒木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汉子。他总是沉默寡言的跟在众人身后,今天却一反常态,第一个抓住了白纸。
“我签!”
绿色藤蔓从苏云河手上卷起毛笔,递给他。
汉子抓住毛笔,舔了舔笔尖以作滋润。嘴里含着多余的墨汁,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往白纸上写字。
“章明显。”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从人群中走出来个挎筐的大娘。
大娘拒绝了汉子递来的毛笔,从怀里掏出一根绣花针,在大拇指肚上一扎。血珠渗了出来,她眉头没皱一下,按在了白纸上。
“廖春梅。”
武双双在一旁感慨:“廖大娘,今年五十七了。”
方翠英附和:“是啊,她无儿无女,一直靠针线活维生。十里八乡的人都喜欢她纳的鞋底,厚实、耐磨,舒服、板正。她虽然年迈,仍用桐油梳着头发,穿干净整洁的衣服。她有骨气。”
有了第二个,就有第三个。
无数个。
武双双拉着武大力,夫妻俩和家雀儿商量了一下。无人异议,都在白纸上签了字。
方家是由小儿子代写的,因为方翠英不识字。她拉着方文星,嘱咐说:“你,我,小妮儿,咱们三个。还有,记得把你爹的名字也添上。”
方文星迟疑:“娘,万一爹不同意呢。”
方翠英愣了一下:“他敢不同意?”
“不敢、不敢。”
方文星吞了下口水,连忙把爹的名字写上了。
“给。”
方翠英:“我好了,谁还要?”
“我来。”
村里人像接力一样,把白纸传给一个又一个人。
全村在现场的,总计三十七个,都签了字。没来的,家属也帮忙代签了。白纸上密密麻麻的小黑字,正反面都被填满。
接力的最后一棒,是老村长。
老村长丢了拐杖,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站起来,双手捧着白纸,像是捧着一份供品,慢吞吞走向苏云河。
他是一棵榕树精,在荒木山活了三千年。见证过这片土地的繁荣,也目睹过连年大旱颗粒无收的惨状。如今,他看见了少女身上的功德。
一根根白丝缠绕在少女身上,每一根都坚韧无比。她是一只猪妖,可谁说妖一定要按照天界的方式修炼,才能成神?
“给。”赤成欣慰极了:“小家伙,你算是长大啦。”
苏云河甜甜笑着,接过来:“谢谢村长。”
赤成身形佝偻,和她并肩站着像是矮了一个头。她虽然俯视着他,心中却从未小瞧他半分。
赤成没拄拐杖,站在原地左摇右晃。苏云河连忙靠过去,用自己的小细胳膊、小细腿儿,将他撑住。
犹记得第一次在庙中,所有人都说她是妖怪。只有他坚定的说,她是“猪神”。苏云河忘不了那一刻,她忘不了。
尽管他早已察觉她的身份,也深知她是个冒牌货,还是给了机会,发自内心的相信。突然,苏云河很羡慕赤风,羡慕他有这样的一个父亲。
苏云河扶着老村长,回到石头上坐下。拿着那张沉甸甸的白纸,她的底气更足了。
“熊刚,你看到了吗?”
熊刚冷笑:“看到了。”
苏云河将白纸丢到了他脸上:“拿上这个,回你的朝阳河谷。”
“松开他们。”她在风中细语,粗壮的藤蔓听到了指令,松开士兵的脚踝。他们一个个倒栽葱似的掉下,吓得屁股尿流。
小萝的高度掌握得很好,他们只是挫伤,不至于骨折。
小萝:嗨。
(我还是太善良)
熊刚嗤笑一声,拍了拍身上的土。旁边一个又瘸又拐的士兵走过来,递给他马的缰绳。熊刚翻身上马,又是一声嗤笑。
苏云河真的厌恶他到了极点。
“滚吧!”
熊刚夹马而去,尘土飞扬。士兵们扶正盔甲,捡起地上的□□和短刀,也跟在后面灰溜溜跑掉了。
来的时候风光无限,走的时候狼狈不堪。几个队伍末尾的少年,似乎是新兵,扯着袖子偷偷抹眼泪。
——
折腾了一上午,苏云河风尘仆仆回到庙中。
确认了四下无人,她才松了口气。连忙坐在干草垫子上抱住双脚,端详穿在上面的那双陌生鞋子。
这鞋,不是她的。
她的鞋子上绣的是云纹,而这双鞋子上绣的是流潋龙纹。脱下来拿在手中翻看,里外都很干净。
苏云河不知道这双鞋的主人是谁。
照理说,如果码数这么大,穿在脚上肯定踢踢踏踏,不该那么久都觉察不到。
忍不住俯身,凑过鼻子嗅探了一下。嗯,没有味道。
“上神?”
耳边猝不及防一声呼唤。
小狐狸端着一盆水走进来,一抬头正好看见她捏着一只鞋子在闻。直接傻掉。
爪子一松,铜盆“咣当”一声掉地上,水流的到处都是。小狐狸也像被一盆冷水浇过似的,耳朵耸拉、眼睛瞪大,神情难以置信!
苏云河连忙解释:“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赤成呆住了。
今天早上刚听小萝讲了“第三拨人”的故事,他对于上神的印象有所改变——觉得她心机深沉不可小觑!再加上昨晚,那个宛若天人的男子出现,似乎是上神的暖床男宠?
而现在,她竟在闻臭鞋!仔细看好像还是一只男人的鞋子。这种特殊癖好恕小狐难以苟同。
赤风双手捂脸,嘤嘤嘤尖叫起来。
果然要想飞升仙界,帝江大哥才是靠谱的那个!
上神,你真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小狐被你最初白光萦绕的样子给骗了。
赤风顾不上擦身上的水,一边哭一边跑了出去。
苏云河:“我、我……”
造孽啊!
上午她还是引领众人走向光明的神明,现在就是一个闻鞋子的痴汉了!苏云河痛心疾首,感觉自己失去了一个宝贵信徒。
手中的白玉龙纹革履,越看越不顺眼,“啪叽”撇到一旁,却听见角落里传来一声哼哼。顺着声音望去,一眼瞅见干草堆下露着一截猪尾巴。
它似乎察觉到她在偷看,小尾巴瞬间缩回草里。好哇,这还藏了一个。
“谢天,你出来!”
苏云河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伸手就去干草堆里掏。小家伙挺灵活,掏了好几次,抓出来不是草梗,就是破布片,愣是没摸到它一根猪毛。
怎么掏都掏不到。
苏云河:“你再不出来我不理你了。”
“等一下。”草里马上传出它的声音。粉嫩的小猪鼻子,拱开干草探出来嗅了嗅。耸拉着耳朵,神情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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