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衡把自己和萧然关在了坤宁宫,他为萧然整理好了遗容,将她放在了床榻上,然后躺在了她的身边,就像每一个同榻而眠的日子,就像萧然只是陷入了沉睡。
整整五日,姜衡眼睁睁的看着萧然的遗体开始变化,他像疯了一样拼命擦拭萧然身上出现的斑点,然儿最喜干净,等她醒来看见自己身上这样,肯定又要伤心了。
可不管他怎样努力,斑点还是牢牢占据着萧然的肌肤,姜衡无力的瘫倒在萧然身边,他咧嘴嘲讽的笑了,然后又控制不住的哭了起来。
夜幕将至的时候,王公公在门外小心翼翼的禀报,澄秋和重夏殉了主,就在发现皇后的那个地方。
姜衡无动于衷的听着这个消息,刚开始的时候,这两人跪在门外祈求他放过阿然,他看在阿然的面子上未曾与她们计较,现在她们也死了,这下终于没有人再来和他抢阿然了。
他开心的扬起一个笑,伸手揽住萧然,他要告诉阿然这个好消息。
姜衡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萧然的脸,他看不见萧然已然变了颜色的身体,闻不见冲天的恶臭,只偏执的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萧然沉睡的睡颜。
忽然,一块皮肉随着姜衡的抚摸骤然脱落,姜衡愣愣的盯着手指上的腐肉,如当头棒喝,大梦初醒般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眼泪从赤红的眼眸中落下,他缓慢的,把自己紧紧蜷缩在一团,一如幼时每一个难捱的夜晚,他开始无声的哭泣。
第六日,姜衡从屋内走了出来。
屋外阳光正好,屋内是独自处于黑暗的他的阿然。可他的阿然本该是那样的美好,不应该被黑暗笼罩。
他想为阿然做点什么。
姜衡命王公公亲自去了一趟寒山寺,据说寒山寺的住持功德深厚,他不求能洗脱他的孽障,只希望能为阿然积福。
住持为萧然诵经三日,姜衡便在佛堂跪了三日。
三日后,皇后风光大葬,其忠仆忠心护主,予以厚葬。
人死如灯灭,可大越国却因为这个消息陷入彻底的动荡,姜衡无心再管朝政,整日陷入低迷暴戾之中。
至此,大越国如雨中浮萍,一步步走上亡国道路。
不久后,一个瓷瓶被秘密送到寒山寺住持手中,姜衡为此还下了一道圣旨,命寒山寺派可靠之人将其送至漠城。
住持妥善收管,开始等待时机和有缘之人。
只有姜衡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里面装的,是他曾苦苦渴求的执念,也是他用尽全力的放手。
在夜深无人的晚上,姜衡矗立窗前遥望最北端,阿然,我现在放你自由了,我把你送到了所念之人的身边,如果有来生,你一定要过得幸福,最好,不要再遇见我
世间许多事,不过系为执念二字。有人为执念而死,亦为执念而生。
萧然再次睁眼时,只是一缕残念化为的幽魂在皇宫飘荡。她的脑中一片混沌,靠着本能的直觉附身在送至寒山寺的瓷瓶上,那里面装着一截她的指骨。
而在遥远的边陲,荒无人烟的无名土地上,一道身影凭空出现,他身着一身白袍,俊朗的五官上是一双明亮的眼,衣衫下摆有些破旧,可他却未曾在意。
如果有人路过的话,说不定会认出他,认出他就是不久之前音信未卜的军师,可惜的是,这里仅有的居民也早已踏上了逃荒的路程。
这位年轻的人四处打量了一下四周,对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感到十分疑惑,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但隐约的他觉得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
他遥望北方,心中忽被尖刺一样的东西狠狠扎了一下,我应该往这边走,他心里默默想。
可迈步之前,他回头看了眼南方,一股难言的苦涩滋味涌上心头,眼泪莫名充盈眼眶,南方有什么在等着我,他在心底默默说。
向南?向北?他陷入了两难的抉择之中。
太阳西沉,他渐渐感到了饥饿,环顾四周,周围除了泥土就是野草,根本没有可以吃的东西。
忽然,一个想法莫名涌上心头,我是不是随身携带着食物?
他伸手向怀里摸去,果然一个硬邦邦的饼出现,他看着饼发起了呆,饼不大,颜色很奇怪,而且看不出是由什么东西做成的。
脑海忽然传来剧痛,一个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看不清是谁的脸,只看见一只宽大的手掌拿着一包包的严实的饼,拉起他的手交到了他的手上。他感觉自己接过了饼,扬起脸笑得灿烂,然后那个人狠狠的拥抱住了他,轻声说道:“早去早回,我在这里等你。”
“好。”他听见自己自信满满的答应。
两人松开,他举起握成拳头的手,那个人见状也一手握拳,两只拳头碰在了一起。
他抬头想要看清他的脸,可眼前一片模糊,低头,一条红色的剑穗在半空中晃啊晃,是那人别在腰间的剑。
回过神,脸上冰凉一片,原来眼泪已不知何时滑落,他无力的蹲下身,陷入了对前路的深深迷茫之中。
夜色渐深,他的身影与黑暗融为一团。
第二日清晨,这个身影再次凭空出现,他好似忘记了所有一样,浑然未觉的重复着昨天发生过的一切。
一天天,时间慢慢走过,可对于他来说,时间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天。
他曾在极度绝望之中向上天许了一个愿,可上天说实现愿望要付出代价。
与此同时,相距百里的漠城,一道漆黑的身影矗立在城门之前已一己之躯阻挡了想要进攻的千军万马。
呼延灼目光阴沉的看着那道身影,他怎么也想不到天下竟有这样邪门的事情,那个人明明惨死于万箭穿心之下,可怎会转瞬又化为鬼魂守在城门?
他的尸骨明明已化为烟灰,甚至于他持长剑的右手还被他特意斩下当成战利品,可为什么他会再次站在那里?
漫天的阴风扑面而来,身后的士兵瑟瑟发抖,呼延灼咬牙,不得不下令撤退。
他既能杀他一次,那也能杀他第二次,区区一个鬼魂,他总能想到办法对付他,呼延灼冷笑,不怀好意的再次看了一眼城门口的身影,勒马转身离去。
狂风卷起黄沙,穿过黑影击打着城门,黑影神情木然,随风消散在空中。
万物熙攘,行走世间不过依赖一副皮囊,怨念也好,执念也罢,他们舍弃一切身为人的特性只为生前无法放下的东西,可无心无情,只依靠那抹看不见摸不着的念想,又能在世间苟活多久?
最总也逃不过人死灯灭,烟消云散的结局罢了。
世人常叹世事弄人,正如没有人预料到这本该被埋进深宫和黄沙中的一切,会随着两个人的到来渐渐在水面浮现。
阿善在震天响的击鼓声中回神,她走马观花般匆匆看尽了萧然的一生,分明是初次相识的陌生人,可她的心中却无端涌现一股怅然若失的伤感。
她回头看莲生,莲生脸上也是罕有的失神。
而另一边,长风,不,是文卿愣愣的看着萧然,千言万语堵在喉中不知从何说起。悲伤,愤怒,满腔的复杂心绪在看见萧然的那一刻起尽数化为柔情。
他终于记起了心底的姑娘,空落落的心被填满,眼泪滑落,可文卿扬起了宠溺的笑,张开双臂,等待着被撞个满怀。
萧然的身影变得更加虚弱,淡淡的金色逐渐退散,落下的眼泪在半空中就随风消散,可她并不在乎。
她抬脚一步步走向那双为她而张开的双臂,脚步越来越急,最后索性奔跑起来,衣衫在风中晃动,她像是欲乘风归去的仙子,可她的脸上笑容那样大,那是所谓人间才有的真切笑容,七情六欲,心之所念,哪一个,都舍不得抛下。
这是属于两人的时间,阿善和莲生成为了旁观者。
此时,旁观者之一的阿善歪头看着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人,手轻轻覆在心脏跳动的地方,那里酥酥麻麻,像是有什么东西正破土而出悄悄发芽。
阿善扭过头看向身旁的莲生,莲生神情柔和,静静的看着不远处的两人。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阿善心底,阿善眼睛微眯,随着自己的心意悄悄的伸出手握住了莲生垂在身侧的手,十指缠绕,肌肤相处间引起的酥痒落在阿善心间,那破土而出的种子便如同得了甘霖一般迅速成长。
莲生察觉到手掌间的异样,低头看见阿善紧紧握住的手,不发一言却悄悄将那只手握在掌心。
月色洒在莲生的眉眼间,为其增添了一分别样的温柔。
突然,震天响的“咚咚”声打破了这难得的温情。
四人同时抬眼看去,皆被眼前惨烈现象惊的无言。
不过短短时间,战场上竟已分出了胜负,满天的残肢飞舞,如注的鲜血在空中抛洒,这哪是什么人间,分明早已沦为了炼狱。
呼延灼满身鲜血,所骑的骏马不知在什么地方,他站在被遗弃的战鼓面前,用尽全力击打鼓面,震耳欲聋的鼓声传来,他双目赤红,声音嘶哑,泣血一般嘶吼。
“杀!”
可再怎样也只是徒劳,半数士兵已命丧黄泉,剩下的士兵皆被吓破了胆,当初萧铮战死之时不少人肆意作践他的尸骨,如今萧铮以这幅模样出现在他们眼前,这些人怎能不怕。
不顾将军竭力的嘶吼,不少士兵开始后退。
呼延灼作为联盟军的首领,也为了抢夺最大的一份功劳,身先士卒率领漠楚国的将士冲锋在前,可此刻后方的其他国家的将军都已有撤退之意,只要再往眼下的局势加一点火,他们便会毫不犹豫的撤退,肥肉虽好,可总得有命吃得下才是。
心神俱裂,所有人都被吓破了胆。
“撤退撤退!”
不知哪国将军声嘶力竭的喊道,声音穿过厚厚的云霄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一时之间所有士兵双腿发软,丢掉自己手中的武器,逃命似的转头往回跑。
最前方的漠楚国的士兵也彻底失去了再战下去的勇气,不顾将军的命令,丢掉武器抱头四处逃散。
呼延灼眼睁睁看着丢盔弃甲的士兵,牙关紧咬,一口鲜血沤在心头,绝望和不甘像盘绕而上的毒蛇狠狠的攥住了他的心脏。
又一次,又一次在这个人面前溃不成军。
啐了一口鲜血,呼延灼咬牙切齿看向那个黑影最后一眼,一脚踢开面前的鼓,无可奈何却也只能同样向来路逃窜。
敌军屁滚尿流,可那黑影却毫不心慈手软。
黑雾悄无声息的追了上去,越来越多的人被黑雾笼罩,下一刻惨绝人寰的叫声不断从黑雾中传出,鲜血如陷入急流的小溪,将脚下的大地染成了一片血红。
正当黑雾速度加快想要淹没更多人时,一道声音打断了一切。
“阿铮?”
萧然不知何时来到了黑影不远处,她愣愣的看着黑影,略带迟疑的唤道。
一刹那,急速向前的黑雾如同被定住一般停滞不前,接着竟开始慢慢消散。
漆黑的雾似有所感的绕开了萧然所在的地方,月亮忙趁机将自己的光洒了进来。
文卿站在萧然的身旁,阿善和莲生也跟在萧然身后。
黑影陷入平静,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茫然,笼罩在面上的黑雾消散,一张苍白的脸露了出来。
“阿铮。”
文卿肯定的唤他,语气中是数不尽的哀伤。
黑影,也就是萧铮眼中也已经是漆黑一片,他歪头用纯黑的瞳孔盯着面前的两人,分明没有什么表情流露,可阿善却感到了他的迷茫。
他忘记了一切。
萧然也明白了所有,晶莹的泪花涌上眼眶,她语气温柔,一如对待往日跟在她身后唤着阿姐的小小少年。
“阿铮别怕,阿姐来了,阿姐来接你回家。”
她直视着萧铮的眼睛,嘴角噙上一抹笑,眼睛微弯,蓄在眼窝的眼泪便滴落而下,她一步步,轻柔的走向了眼里的身影。
见她走近,黑雾瞬间翻涌,可在她的眼泪滴落的一瞬间,黑雾又再次平息。
萧然身上金光渐盛,离萧铮越来越近,她张开了怀抱。
金光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逐步靠近萧铮,萧铮有些挣扎的情绪被金光抚平,他看着眼前人张开的双臂,不知为何竟想投入其中。
终于,金光笼罩在了萧铮身上,金光越来越盛,可萧然的身影却越来越淡。
“然儿!”察觉到异样的文卿下意识伸手要去搀扶萧然,可未曾想他的手却直接穿过了萧然的身体扶了个空。
文卿愣住,见萧然无所察觉,缓缓收回了手。
双拳紧握,文卿身体有些颤抖,巨大的无力席卷而来,他感到无比的荒谬,可现实却又真实的摆在眼前,可他的然儿该怎么办
此时此刻的萧铮,眼里逐渐有了一丝清明,破碎的记忆开始在脑海中浮现。
记忆碎片里的某个身影与眼前人重合,那双温柔的笑眼,那一声声关切的呼唤,萧铮上前一步,想要投入面前敞开的怀抱。
可意外总是发生的如此突然。
还不待他走近,还不待他口中的那一句阿姐喊出口,一道利落的攻击从背后破空而来,直直的刺向萧然的心口。
变故陡生,阿善的灵鞭一瞬间凝结而成,狠狠的劈向那道攻击,萧铮的黑雾也瞬间凝聚挡在萧然的身前,可那道攻击却不费吹灰之力击溃了阿善和萧铮的反击。
灵鞭在空中溃散,黑雾也被瞬间剖开,千钧一发之际,文卿牢牢挡在了萧然身前。
没有利器刺入身体的声音,反而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下一刻,文卿的身影迅速变得透明。
萧然回身,却只看见文卿缓缓滑落的身影。
她伸手去扶,却眼睁睁的看着文卿穿过她的手臂,径直的倒在了地上。
萧然呆愣住,文卿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她扬起一抹笑,他张嘴却已发不出声音,嘴唇微动,他无声的说了句什么。
萧然脑中一片空白,文卿的嘴唇翕动,她看懂了他在说什么,他说:“别怕。”
“轰”脑中空白过后是一片轰鸣,萧然缓缓蹲在文卿的身边,文卿闭上了眼睛,她不知道这双眼睛还能不能再次睁开,可人死两次之后应该不会再活过来了,对吧。
双腿发软,萧然无力的跌坐在地上,她感到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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