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元二十三年,咸宜公主大婚在即。

    咸宜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为了让女儿风光出嫁,圣人在东都洛阳修了一座恢弘华丽的公主府。

    红绸彩灯还未挂上,咸宜公主已广发宴帖邀请洛阳城名门闺秀游府赏园。

    人人都知道,游园只是托词而已,借此机会相看适龄女子,为胞兄李峧择选王妃才是真。

    寿王李峧,虽然非嫡非长,却是天下人眼中的未来君王。毕竟当今太子不得圣心,废黜是迟早的事情。而李峧的生母武慧妃宠冠后宫,将李峧捧上储君之位易如反掌。

    是以,今日的择选的寿王妃,他朝便是太子妃甚至皇后。

    再加上李峧承了武氏家族的好血脉,姿容极为俊朗,整个洛阳甚至是大檀疆域之内恐也无人能及。这般人物,洛阳女子自然趋之若鹜。

    是日,一辆辆宝马香车停驻在咸宜公主府门前,将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五颜六色的女子络绎进了公主府,盛况堪比元日朝会。

    丫鬟小荞托着杨玉绰的手,小心翼翼扶她走进公主府。

    小荞环顾左右,赴宴的女子与她家绰娘子一样,一顶幂篱从头遮到脚,看不清容貌,只有两脚的翘头履一前一后地露出来。

    她又低头看杨玉绰的鞋履,因是用杨夫人的旧衣裁改而成,面料旧了有些泛白,款式也不及其它贵家娘子的新颖好看。

    小荞暗暗叹气,又抬头看杨玉绰的面容。轻纱遮掩着,朦朦胧胧,雾里看花一般,而且是世间最娇艳的牡丹花。若是随风舞动起来,那身姿更是令人痴醉,寿王见了必定喜欢。

    如此一想,又觉着胜券在握。

    吵死了。

    绰绰将手垂下,藏进袖子里。她初次为人,身上的法力未能收放自如,一触碰别人的手就会听见他心中所想。偏这小荞是个话痨,嗡嗡地唠叨了一路。

    还是当花的日子清静些。

    回想数月之前,她还是荒山上的一株牡丹。准确的说,是修炼千年即将化出人形的,世间第一个牡丹花妖。

    花花草草天生娇贵,牡丹尤甚。能挨过一年的风霜雨雪便算是花神娘娘眷顾了。而她,大约是花神健忘,每年都顾了她一回,才让她在人迹罕至的山谷里扎根千年,还修出了精魂。

    从她有记忆起,唯一的念头就是好好修行,等待有朝一日可以化出人形,离开这无趣的山谷逍遥过活。

    原本掐算着离得道之日已经不远,偏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将一具女尸抛下山,不偏不倚砸在了她身上。

    千年道行,毁于一尸!

    按说她花身被毁,本该要灰飞烟灭,没想到一睁眼她竟然附身到了那具尸首上。

    于是她就成了杨玉绰。

    在她睁眼的那一瞬,杨玉绰一生的所有经历就决堤似的涌进她脑子里。

    这姑娘的命,好也不好。

    父母早亡,寄居在三叔家里。三婶娘一心借她攀龙附凤,逢上洛阳城里有什么高门女眷的集会,必定会想方设法让她参加,就好比今日的游园会。

    杨玉绰也的确没辜负她婶娘的期望,在这游园会上令寿王李峧一见钟情,顺顺利利封了寿王妃。后来又被寿王他爹,也就是当今的圣人贤宗皇帝看上,先是出家断了前缘,再还俗封作贵妃,宠冠六宫,荣耀满门。

    可惜后来有个胖将军起兵造反,大檀江山危在旦夕,贤宗的太子就把罪过都推在她的头上,逼着她自缢谢罪。

    说来也奇怪,如今的大檀正值盛世,离杨玉绰自缢身亡还有二十几年,怎么人提前就死了。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就招了杀身之祸?

    不过,这些问题她并不想知道,她只想知道是谁毁了自己的花身,把她从千年花妖变成寿数只有区区几十年的凡人。

    杀身之仇,不共戴天!

    为了这么个怨念,绰绰顶着这副沉重的皮囊回到杨府,过起了凡人的日子。

    绰绰扫了一眼园中的花花草草,鼻子轻地一哼,这么些庸脂俗粉也值赏?凡人真是无趣。

    “咦,这公主府为何独独没有牡丹花?”正赏花时,一个贵女问道。

    随行侍女答她:“牡丹艳俗,公主向来不喜。”

    艳俗?不喜?

    绰绰最听不得这话了,气得眉毛拧成个八字。谁人不知牡丹天姿国色倾国倾城,这些俗人,自己不识货还要贬损她,可恼也!

    才刚埋怨着,那位不喜牡丹的咸宜公主就大摇大摆地来了。一身花团锦簇的彤色罗裙,裙摆长长曳地,大袖一挥,像极了俗不可耐的石竹花。

    可那些贵女却把她夸得天仙一般,绰绰听着只觉硌耳朵。

    日头越来越大,绰绰悄悄往水边阴凉处挪。小荞发现了,死死挽住她的胳膊,见缝插针地往前挤,恨不能直接把她拽到咸宜公主眼前去,掀了幂篱说一句:瞧,这是你未来皇嫂。

    可那些贵女哪肯轻易给别人让路,全都在暗暗使劲。小荞的身板占不着什么好,终是止步咸宜公主视线之外。

    绰绰暗暗摇头,命中注定的事情,有什么好费劲争抢的。她只盼着快些开席,舒舒服服坐下来吃碗樱桃酥酪解解乏。

    可偏偏咸宜这人惯好显摆,听侍女说圣人赏的花瓶已经送到府里了,便命人将花瓶搬过来给各家娘子赏鉴。

    片刻后,便见一行侍女从月洞门鱼贯而入,每人皆捧着一尊彩瓷瓶,颜色花样各不相同。

    绰绰数了半晌也没数明白究竟有多少个花瓶,那月洞门就像泉眼一样,突噜突噜地不停涌出人来。

    “莫非这就是昌南上贡的一零八花神瓶?”礼部侍郎家的秦八娘雀跃地彰露着自己见多识广,“听闻这一百零八尊花瓶是上千名匠人烧制三年才得以制成,瓶身的一百零八种花卉图样无一重复,是世间难得的臻品。”

    秦八娘这一语激起千层浪,各家娘子纷纷出言夸赞。

    当然,杨玉绰除外。

    土做的瓶子,绘上什么花也只不过是死物而已,她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如此兴奋,叽叽喳喳将几块泥巴夸上了天。

    咸宜公主志得意满,摇着桃红羽扇悠悠道:“昨日我闲说了一句,希望大婚之时摘下全洛阳开得最好的花来妆点公主府,父皇便将这套花神瓶赠了我作为新婚贺礼。”

    “公主大婚连宴三日,不仅洛阳百姓叨了光,连百花也托了公主的福,得以艳照四方呢。”

    呸,这剥皮拆骨的福气,谁爱要谁要去!

    绰绰气得手都抖了,她们花族辛辛苦苦抽枝发芽,从也不招惹谁。这些凡人动辄就要剪了她们的腰肢手脚,还美其名曰风雅。

    一连三天,一百多个花瓶,可不知要祸害多少花花草草。

    她咬牙切齿盯着那些花瓶,身为花族长辈,岂能坐视不理!

    咸宜公主让女婢们将花瓶搬进库房,绰绰借口更衣悄悄跟了过去。

    若是她还在花身里,动动叶子就能将这些花瓶震个粉身碎骨。但是进了杨玉绰的肉身后,身上的法力就被束缚住,每每施法总觉力不从心。

    未免失手被别人发现,她在库房边的老槐树下悄悄等着,直至婢女们安置好花瓶锁门离开后,才蹑手蹑脚靠近库房。

    绰绰将脸贴在窗上窥视,不由感慨咸宜实在过分骄奢,这库房比杨家的院子还要大上两三倍。那些花瓶和其它瓶瓶罐罐混在一起,零零散散摆在七八个柳木架子上,她找了许久也没数齐一百零八个。

    罢了,索性一举拿下。

    绰绰凝神聚气将妖力汇于掌心,蓄势待发,打算将所有的瓷罐子都化成土渣。

    “你在做什么?”

    忽有人在她身后说话,吓得她将手收成拳状。

    这一握拳,力就偏了。

    刹那之间,库房内所有的木架化成了渣灰,架上的物件徒然落地,什么花神瓶、琉璃盏、瓷香炉、玉如意……全都砸了个稀碎。

    “谁呀!”绰绰气得跺脚,是哪个不开眼的在这时候打扰她!

    她这一跺脚却踩空了,险些跌下台阶,幸好身后的人及时扶住了她。

    “好险。”绰绰松了口气,正暗自庆幸着,一回头,刚稳下的心跳骤然飙升。

    忠王李屿!

    二十二年后逼她自缢的李屿!

    绰绰脑海中巨浪翻涌,按照杨玉绰的命数她今天遇见的应该是寿王李峧,怎么变成李屿了?难道杨玉绰的死也是李屿提前动了手?

    可他们之前并不认识呀。

    绰绰想得入神,一时间忘了人是要呼吸的,差点活活把自己憋死。

    李屿看了眼一片狼藉的库房,脸上写满惊诧,又回头看眼前这个戴着幂篱的女子,问道:“发生何事?”

    “我……我不知……”她初次为人,说话本来就不太利索,面对着李屿直接成了结巴。

    “你是哪家娘子?”李屿无甚耐心,又再问她。

    “我……”绰绰还犹豫着该不该自报家门,李屿却已不耐烦了,直接伸手揭了她的幂篱。

    淡粉幂篱落地的一刹,李屿怔住了。

    四目相交,各怀心事。

    终是李屿先一步回过神,俯身拾起幂篱,掸了掸灰递给她。

    绰绰并没伸手去接,她满脑子只想着那些前世今生的纠葛,双眼直愣愣看着他,眨也不眨。

    李屿也看着她,看着她茶色瞳孔里的自己,心跳莫名慌乱。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看向窗框上连绵反复的回字纹样,暗自整理心绪。

    绰绰还没从乱糟糟的记忆里抽身,已听见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定是公主府的下人听见声音赶来查看。

    “呀,快走。”绰绰慌忙拽起李屿的手腕,飞快地往小苑外跑。

    跑开老远才反应过来,她根本没必要拉着李屿一起跑。

    这一下可更解释不清了。

    如今停也不是,跑也不是,索性硬着头皮继续朝前。可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间却也说不上来。

    “再跑可就出府了。”李屿忽然说话,吓得绰绰猛然刹住了脚,李屿险些撞了上去。

    她的几根青丝拂过他的脸颊,痒极。

    绰绰松开李屿的手,虚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说:“好险,要是被人看见了可说不清了。”

    时值中午,日头正猛,绰绰跑得气喘吁吁,原本白玉一样的脸透出娇艳颜色,额上沁出滴滴汗珠,娇憨模样更胜一旁的海棠花。

    绰绰从李屿手里拿过幂篱,戴回头上遮挡日光:“我该回去了,忠王请便。”她本想这么蒙混过去,可刚一转身就被李屿叫住。

    “你怎知我身份?”

    对呀,她不该知道的。绰绰暗暗懊悔。

    李屿将手收在背后,朝着她走近一小步。他高大的身躯正好挡住日头,绰绰得了一丝清凉,觉得呼吸顺畅不少。

    既然已经说错了话,索性借此试探一番,看看他和杨玉绰的死究竟有没有关系。

    她转身莞尔,明艳中露着几分狡黠:“我们曾见过的,忠王忘了?”

    李屿一怔,皱着眉努力回忆着。

    “就在花朝节那日。”绰绰继续试探,花朝节那日,正是杨玉绰丧命之时。

    “花朝节?”李屿略一思量,垂下手望着长安的方向,道,“那你定是认错人了,那日我并不在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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