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孙氏左右等不着绰绰回来,索性搬了个矮凳坐在家门口等,既盼她早些回来,又盼她晚些回来,或是今夜就不回来了。自个在那儿胡乱想着,时不时拿帕子捂嘴窃笑。
当初杨玉绰来投奔他们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孩子,模样却已极为出挑,便是她这个妇人见了也不免面红心跳。
她与杨元璬成婚十数载一直未有儿女,养个侄女在身边也算稍有慰藉。可毕竟杨玉绰既不是她亲生也不是她从小养大,要说视如己出还是难了些。她又生得这般好看,人人见了都说这是当皇后贵妃的面相,她实在忍不住盼着她嫁个高门。
何况这也不算是委屈她,李家皇子个个生得俊俏,嫁进去又能衣食无忧,又什么不好的。若她有这般皮囊,早和杨元璬离了奔圣人跟前去。
远远听见辘辘车声,孙氏忙了站起来,用脚把凳子挪到一边,又上下整了整衣裳,克制自己嘴角的弧度,想着给忠王留个端庄的好印象。
那车慢慢驶近,孙氏脸上的笑意慢慢疲了下来。一头黑黢黢的驴吃力地拉着小旧的车,走得缓慢艰难。
这哪里是李家的排场。
孙氏泄了气,心里默默念着阿弥陀佛,祈求满天神佛保佑,这千万别是送绰绰回来的车。
佛祖哪有空管这不咸不淡的事儿。
随着一声驴啼,那车在杨家门口停下,绰绰利落地跳下了驴车。
孙氏的脸拧得像脱了水的茄子,伸长了脖子拼命往车里看,借着车帘缝隙左瞧右瞧,里头半个人也没有。
“婶娘在这里做什么?”绰绰歪着头挡住了她的视线,平素这个时辰她该在屋里小憩的。
“当然是等你了。”孙氏又急又气,见左邻右舍又出来瞧热闹,忙把绰绰拉进去,关了门才问她,“怎么才回来,可见着忠王了?”
绰绰摇头,她在汐风楼吃了一下午,肚皮都快撑破了也没见李玙出现。
“那刚刚那驴车?”
绰绰打了个嗝,满嘴都是又甜又香的糕饼气味。驴车是汐风楼的,点心也是李瑁请的客,她这趟出去一分钱也没花。若是让孙氏知道了,定会把给她的茶钱都要回去。
“我自己雇的。”
孙氏一听,恼得蹦了起来:“我的姑奶奶,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你还雇起车了,这可还没成王妃呢!”
“汐风楼那么远,不雇车宵禁都走不回来呢。”绰绰理直气壮。
孙氏气得不行却又不好发火,毕竟全家都还指着这位姑奶奶嫁个李家皇子,带携他们过上好日子。
她硬生生把自己憋得满脸红透,过了许久才缓了过来:“罢了罢了,下回可记着省些花。你既吃过东西了,晚饭就不预你的了,回屋好好练练《杨柳枝》,弹大声点,我听着。”
“练它做什么?”她最不耐烦弹琵琶了,手指都要弹破了也就听个响。
“过几天武惠妃在行宫设诗宴,教坊有个弹琵琶的伶官病了,打算从民间寻个人顶上。”虽说绰绰与忠王说上了话,可孙氏总觉得杨玉绰这般的样貌才情,只当个忠王妃还是可惜了,若不是圣人年纪大了,她都想让绰绰选皇后去了。
怕玉绰多心,孙氏又补充说:“只是临时去弹一曲琵琶,与教坊伶人还是不同的。”教坊里的伶官多是家里犯了事被判入乐籍的,虽然日子风光可并不光彩。
绰绰才不在乎什么户籍,也懒得与孙氏多说,反正她已在汐风楼吃得心满意足,法力也恢复如常,弹便弹吧。
她回屋把门一关,朝着琵琶挥了挥袖子,圆润清朗的乐声就沿着门窗缝隙一路传到孙氏耳中,她自悠哉倚在床上小憩。
直到夜里小荞来敲门,绰绰才停了琵琶。
小荞端了一盆温水进来,小心翼翼地生怕洒了一滴:“娘子弹了一夜定累坏了,快来泡泡手休息休息。”
小荞是杨玉绰从小带在身边的丫头,杨玉绰的父亲过世之后,她们主仆两个就一起从蜀州到洛阳来投奔叔父。这丫头虽然不够聪慧机灵,但对绰绰还是很尽心的。
水温不冷不热,把手浸进去感觉通身都舒展了。小荞帮她揉捏肩膀,道:“娘子真是越来越厉害了,连弹了一个多时辰停都没停一下,整个洛阳肯定没人能比得上。”
下次要记得停下来歇一歇,绰绰深刻自检。
她忽想起了件要紧事,猛地把手从水里抽出来,也没顾上擦干,湿着伸进袖兜里掏出早上孙氏给她的荷包。
小荞掂了掂分量,眼睛一下放了光,把荷包里的钱倒在掌心,既有碎银也有通宝:“娘子从何处弄来这许多钱?”
“这你就别问了。”绰绰又将手浸了回去,“你帮我去买些书,就是那种神仙妖怪法力无边之类的。”
“买那个做什么?”小荞急得瞪大了眼,酸文人才爱买书,薄薄几页纸比羊肉还贵,倒不如买件撑得起场面的头饰,省得总被别家娘子笑她们寒酸。
“我自有我的用处。”好看的首饰头面绰绰也是喜欢的,但眼下她大仇未报,身上的法力却时好时坏的,若是找不到增补妖法的法子,以后这二十几年岂不真要当个凡人,那妆扮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
可她孤妖一个,也不知去何处寻个懂行的前辈来请教,只能把希望寄托于书籍上。凡人喜欢用纸笔载录天下事,或许也有记下妖法修炼的书。
小荞还要劝她,绰绰不乐意听,捂着耳朵说要睡了。小荞拿她没办法,只能叹着气把荷包收进怀里。
第二天一大早,绰绰就被孙氏拉去教坊,取了号筹等了大半日,却连在乐官面前弹一曲的机会也没轮上,便说已经选中别人了。
孙氏花了银子打听,才知道选上的是少府监丞的表侄女李居雅,那个病了的伶人也是人家花钱让她病的。
闹了半天就是让她们来作陪衬的。
孙氏骂了一路,绰绰也气鼓鼓的,他们想把亲戚塞进教坊直接塞便是了,何必还要演这么一出。大热天的把别人当傻子似的诓来,就为了把那表侄女捧成洛阳第一。
将来可千万别让她遇见这个李娘子,否则定要她好看!
绰绰一回屋就灌了两大碗冷水,这怒气才算浇熄了。
小荞在她房里等她,见她回来了从床底搬出一摞书,砰地一下放在她面前,神色甚为骄傲:“我今个一大早就去了南市,走了好几个书摊,寻摸半天才买到这些书。回来的时候还撞见了孟大娘,幸好我把书都捂在衣服里装作肚子疼,这才没被她发现。”
“可真难得你机灵一回。”绰绰欢喜着去翻那些书,《狐仙红袖添香传》《蛇妖报恩记》《女鬼与书生》……全是些稀奇古怪的话本子。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她哪里是要看这些书,“我要的是那种讲法术修炼的,不是神鬼故事。”她觉得自己上回说得挺清楚的,定是小荞蠢笨。
小荞可委屈了,修道的个个端得清高,哪会把祖传秘籍摆出来卖:“我化了鬼倒比买那书容易。”
绰绰很想告诉她,化鬼是不容易的。人死后精魂无处依附,顷刻之间就会烟消云散,除非能在精魂未散之时为他寻得一副未死的皮囊。但这一来便是续命,也是成不了鬼的。
小荞把绰绰翻乱的话本子摞好,打算抱回南市去退了,绰绰却又拦着她。反正现下她教坊也去不成了,孙氏也不逼她练琵琶了,看看话本子打发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小荞气气把书摆下,她家绰娘子自打花朝节在山上摔了一下,就变得贪乐挥霍,不知人间疾苦了。
人间疾苦,更该苦中作乐。
杨家节俭,遇上月圆有光的夜晚孙氏就不许全家点灯。绰绰俯卧在床上,拿被子蒙住头,用法术照亮被窝,偷偷地看话本子。
凡人胡编乱造的故事竟有点意思,看得她面红心跳,时不时捂嘴傻笑,床板都快捶穿了。
怪不得世上有那么多读书人,这可比弹琵琶有趣多了。
到她看累了打算睡下时,掀开被子竟发觉天已经亮了。刚一合上眼皮,吱呀的开门声又把她吵醒。
“我再睡会儿,今日就不起了。”绰绰闭着眼睛,拉高被子堵上耳朵。
“那怎么行呀。”小荞又把被子扯开,“忠王府来人传信,说是找到了花朝节那天害了你的人。”
绰绰猛地坐了起来,这么快就找到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