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里日光灼人,出城往山上走,天色乌黑阴沉,豆大的雨滴时不时砸在翠色车盖上,滴滴答答的,竟有几分乐曲的韵味。

    李峧坐在马车里,静静欣赏雨声。

    今日清早他忽然接到咸宜皇姐的信,邀他到连昌行宫去赏荷。

    自打公主府出了那桩怪事,咸宜便总疑神疑鬼。在哪住都只住几日便觉这也不对那也不妥,精神也不大好。难得她在连昌宫能有雅兴赏花,李峧一得了信,立刻带了几壶好酒往连昌宫赶。

    马车行至山间时,遥遥听见了琵琶声,那声音清扬婉转,伴着滴答的雨声,仿佛能看见白鹭在山涧饮水,清幽静心。

    琵琶声越来越清晰,李峧挑开车帘,看见路边归心亭里有位娘子在弹琵琶,那容颜,他分明见过。

    李峧让车夫远远停下马,生怕打断了这天籁乐声,直至绰绰一曲弹罢,才缓缓将马车驱近。

    夏雨还未停歇,李峧冒雨走进亭子里,雨水打湿了衣肩,靴子也溅满泥污,慌慌乱乱,又险些被台阶绊倒,自己也觉好笑,扶正冠帽,笑朝绰绰一礼:“娘子的琵琶实在动听,在下失仪了。”

    他的样子像极了在泥地里蹦起来的□□,绰绰忍着笑,福身还礼:“原来是寿王殿下。”

    李峧又惊又喜:“娘子认得我?”

    当然是认得的,否则怎么会耗费法术仿冒咸宜的笔迹印鉴邀他去连昌宫,又怎会在这必经之路上弹奏琵琶。她道:“那日在汐风楼,王爷请了我一桌的茶点,我又怎能不认得。”

    佳人记得自己的好,李峧心潮暗暗涌动:“那日我有约在身,未能周全,还望娘子莫怪。”

    “王爷哪有不周全的,我还一直想寻机会谢王爷呢。”李峧是绰绰见过最周全的人了,杨玉绰当寿王妃的时候,李峧把她的喜好记得比小荞还清楚,雨天要用哪盒胭脂,吃马奶酒的时候喜欢听什么曲子,他全都知道,便是贤宗皇帝待她也没有那般细心。只是原来的杨玉绰并不喜欢他,所以不管他做什么她都是冷冷淡淡的。

    “区区小事何值一谢,倒是今日能听得娘子弹奏一曲,实感三生有幸。”李峧素爱琵琶曲,听遍了天下曲目却从不曾听过此曲,但不知为何却又觉得十分熟悉,有一闻如故之感。他问:“不知娘子方才弹的是何曲?”

    “此曲唤作《白鹭》。”

    李峧暗喜,果然是白鹭的清逸之姿。他又问:“是娘子自己谱的曲?”

    “是,也不是。”其实这曲子李峧自己谱的,是她与李峧成婚之后,两人一起登山踏青,在山间清泉下见到白鹭戏水时李峧即兴所作。如今为了这场偶遇,只得借来一用。

    她道:“不瞒王爷,这曲子是我自梦中所得。”

    “竟是如此。”李峧满心满眼皆是欢喜,他第一眼便喜欢上的女子,竟在乐曲上也与自己心意相通。他已开始遥想将来,能与绰绰结成连理,必定琴瑟和谐,羡煞旁人。

    见李峧难掩喜色,绰绰便知道自己的法子奏效,毕竟杨玉绰和李峧本就有姻缘在,她只要稍稍动手就能把原本的红线再系上。

    雨势逐渐大了,雨气把整座山熏得雾茫茫的。李峧抬头看着亭檐沥沥滑落的雨水,归心亭,归心停,如今果真是没有半点归心。

    “雾气这般大,怕是雨停了也不好行路,娘子可带了随从?可有车驾?”

    她哪有什么随从车驾,就连唯一的丫头小荞也被孙氏拉去浆洗衣服了。她只道:“今日见天气好,便想着一个人出城踏青,作一作新曲,没想到突逢大雨,便被困在这里了。”

    李峧点点头,心底暗暗欢喜。唤车夫将车内的青梅酒取来,又吩咐他先驱车回城,另租一驾车来,自朝绰绰解释:“本该让车夫先送娘子归家,但一则雾气遮路,怕有些危险,二则我这马车委实招摇了些,旁人见了恐生些无端的闲话来,伤了娘子名节,还望娘子莫怪。”

    李峧待她,一言一行皆是仔细思量过的,这份用心,绰绰很是满意。

    “这是我自己酿的青梅酒,不醉人的,娘子可尝些?”酒盏只斟七分满,放在石桌上,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峧每年冬天都会将落在梅花上的雪水收了瓮好,待入夏后青梅熟落,亲自酿成酸酸甜甜的梅子酒。这酒喝起来冰而不寒、温而不燥,咸宜年年都向他讨,他年年只舍得给她一瓮。

    绰绰端起酒盏,先小小啜了一口,仍是记忆力的味道,又仰起头将杯中物饮尽,忍不住感慨:“真好喝。”

    听绰绰夸他的青梅酒,李峧欢喜更甚:“娘子喜欢便好,我府里还有几瓮,改日给娘子送去。”

    “那便先谢过王爷了。”绰绰自己又斟了一杯。

    这酒虽不醉人,但可暖身,绰绰的面颊透出淡粉颜色,更显出几分娇媚姿态。

    李峧看得发痴,直悔今日没带画笔出来,不能将这雨中美景载到纸上。他与绰绰明明只见过数面,却又好像相识了多年,她是这般从容自在,即便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半点的局促之态,更没有丝毫的刻意与讨好。

    暴雨借着山风之势侵袭山间草木,依附在树上的鸟巢更是摇摇欲坠,幼鸟叽叽叫着,像在唤父母归巢相护。

    绰绰被它们惶恐的叫声吸引,仰头看着。她们这些生在山林里的生灵最怕这种风雨,呼呼的风声叫得心慌,害怕却又无力抵抗,只能闭着眼睛瑟缩着,等待自己命运的结局。

    李峧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了鸟巢里瑟瑟发抖的几只幼鸟:“娘子是想救它们?”

    绰绰缓缓摇头,风雨是天神的旨意,若是命中注定要亡在这场风雨里,那便谁也救不了。

    李峧没看见绰绰的摇头,以为她是默认了,二话不说便摘了帽子冲进雨里。

    绰绰一愣,回过神的时候李峧已经攀在树上了。

    “王爷快下来。”绰绰在亭子里喊,可雨声太大李峧听不见,仍自顾往托着鸟巢的枝桠爬。

    可他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自小被贤宗皇帝和武慧妃捧在手心,哪里会爬树,还没够着鸟巢,自己的手便已没了力气,轰地摔了下来。

    绰绰忙跑过去,李峧手扶着左腿强忍疼痛,性命倒是无碍,只是左腿磕到了石头上,疼得起不来身。

    雨水好似起了落井下石的兴致,拼命往他身上浇,又冷又疼,李峧面色青白,人也发起了抖。

    “我,我没事,娘子别担心,快回去避雨。”李峧硬撑着说话。本想给心仪女子留个好印象,没想到却落得这般狼狈,恨不能挖个地洞钻。

    绰绰怎么能不担心,虽然知道李峧没这么短命,可他自小身子就弱,要是摔成个瘸子或是病成个傻子,那可怎么好。

    李峧睁眼看着,她也不好动用妖法,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雨天也没几个闲人会到山上来,可真不知该如何救他。

    正犯愁时,李峧疼得昏了过去。

    这就好办多了。

    绰绰甩了甩手上的雨水,伸长十指,专心蓄力,缓缓操纵树藤缠在李峧身上,四平八稳地将他挪到归心亭里,又拣了地上的枯枝生火,帮他烘热身子。

    绰绰自觉这番照顾十分妥帖,心满意足地坐下继续喝青梅酒,等着车夫回来接他们。

    却不知,在一棵老松下,有个穿着蓑衣的人将这一切看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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