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开学了,月考成绩也出来了。也许因为成绩出炉的分量,所以国庆作业显得有些微不足道。课代表没有催收,老师也不过问,作业拖拖拉拉到了第二天才交上去。如此富余的时间,我将一些空白的试卷抄抄补补,求个心安。
这次的成绩仍然徘徊在百名下游,一点都不好,却可以接受,除了没有上进心以外,还因为亦威不如我好,俊栋、本书、萍囡、叶禾都不如我。在这个联系较为紧密的小圈子里,我还可以找到优越感。
由于国庆前夜打牌的成功案例,“宿舍升级”这个项目得以保留,而且队伍迅速发展壮大。规模最大的时候竟同时段开了三桌,本书床上一桌,杨翔宇床上一桌,吴闯闯床上一桌,十二人直接参与,其余六人也常有围观。在我们的努力下,宿舍变成了棋牌室,“五不准条例”没有挡住我们对夜生活质量的追求,宿舍终于有了睡觉以外的意义。
“今晚让你们输到天亮,信不信?”我得意且狂傲地说。得意是因为可以打牌,狂傲是想激起恒利的游戏欲望,因为看着他有些志不在此。
“哎吆,你是不长昨天的记性呗?三个王加一堆主牌,还让我们上台了。你还好意思说话,脸呢?”恒利的反讽干净利落。
“那是失误······”
“你刚刚为啥拦我啊?”亦威怒吼吼的声音打断了我,“刚才要不是你,我能揍得他叫爹。”
话音未落,本书已经半拉半抱地将他推进了宿舍,“你跟他一般见识干啥?多大点事,过去就完了!”
“咋回事?”我赶紧顶上去问。
“你问他吧!”亦威气哼哼地坐在了床上。
“刚刚在下边洗脚里时候,威威正在接水,突然挤过来一个人把他的盆怼开了自己接水。”本书的情绪没有过度的激烈。
但是我过度了,“我靠!然后呢?你们没揍他啊!”
“没有。威威骂了他一句,他就甩手打翻了威威的盆。威威要上去揍他,被我拦住了。”
“我去!你为啥拦他啊?我靠,为啥啊?”我心潮澎湃,恨不得立马下去揍那孙子一顿。
本书搂过我的肩,小声地说:“那个人我以前就见过,横得狠。这点小事过去就完了,不用非得搞大。”
我很不认同,再加上最近刚经历过一场“恶战”,见了世面,底气也足,于是抬高音量恶狠狠地说:“他有多横,多横也得弄死他,只要想出这口气。威威你说一声,咱们这就去干他。”
威威冷着脸没有答话,猛地一拳打在上铺的金属护栏上,发出一阵嗡鸣。
我一下站起身,推了一下亦威说:“他妈的,到底是谁···”
本书拽住我的胳膊,示意我不要再说话。然后又在一旁笑着劝解气得一张大脸通红,小眼直瞪的亦威。
这时,宿舍进来了三个陌生人,看脸就很横的那种人。
“谁是亦威?”中间的矮个先开了口。
威威回过头说:“你们谁啊?”
“你刚才在楼下狂得很呀!你怎么这么狂呢?”矮个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抬着尖脑袋,张着大嘴,舌头像怪兽内外翻搅,显得十分凶煞。
“你跟刚刚楼下的那个人啥关系?”威威没好气地反问。
这时矮个左右的俩高个已经绕到了威威后面,我与本书见状也护在两翼,盯着准备动手的俩人。
“没啥关系!我就是个替他出头的人。今天这事儿,跟别人没关系,都他妈别多管闲事。”矮个怒目圆睁,从亦威那望向了我。
“多管闲事又咋来?”我用同样的眼神附一句话顶了回去。
从未敢如此顶撞陌生人的我,此刻心仍在跳,却不在原来的位置跳了,它乱蹦乱跳,跳出了飘飘然、空幻幻的感觉。
矮个被我抢白,指着我摇头又点头,然后和那俩高个相视一笑,满是嘲弄的意味:“这么说话,你他妈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你谁啊?”吴闯闯突然硬气地接了一句。因为夜夜升级的缘故,使得我们宿舍的向心力空前强大,即便关系还不够铁,也敢于对外说句向着室友的话。
“我日!靠!他们行啊,这好班的人不光学习可以啊,哈哈,靠!”矮个跟自己的伙伴说,“察哥,看来咱们人来少了呀!你去楼上去叫叫,让他们也来看看人好学生的本事。”
说完,那个叫“察哥”的人就摇着头,挂着笑,步履昂然地走了出去。没有人拦他,也没有人再说话。没有经验不知道怎么办,此刻我才明白自己内心深处是多么想息事宁人,但现在看来有点晚了;所以我很快做好了挨揍的心理准备,这个我有经验。
“你是不是想尅架?”威威打破了静抑的气氛。
矮个盯了他一会,晃着腿说:“本来就是想跟你聊聊,多大点屁事啊!说开了就完啦。但你牛啊,真他妈牛!还有你这帮室友,一个比一个牛。不给你们点好果子吃,你们不知道老子是谁!”
“管!那咱们就定在这星期五下午放学,在学校门口,你喊好人,咱们不见不散。”威威竖起食指,上下摆浮,情绪颇是激动。
“呦呦呦!好学生还会约架啊!那你的意思就是今天不打了呗?”
“马上就要查宿舍了,来不及啦!我觉着今天这规模有点小,等星期五我们打一场大的。”
“对!就星期五下午,规模大点好玩。”我当即附和道。
矮个又笑了,但一改刚刚的忿恶,只是嘲笑:“成!就等你们到星期五,到时候干一场的你们说里‘大的’。”话毕,就并着高个笑哈哈地走出了宿舍。
宿舍恢复了安静,安静里我却有点不知该如何自处。回忆刚刚的表现,发现只能记起自己虚伪的强硬与真实的恐惧,这有些羞怍,但还要继续下去。
“他是谁啊?”不知谁问了一句。
“江彪,跟袁佑是仁兄弟,个子不高,据说很能打。”不知谁答了一句。
江彪我没听过,但袁佑确是育英能够闻名遐迩,呼风唤雨的头号人物。我俩是初一的同班同学,没有交恶,也没有交情。想到这里,我就不禁后悔,感叹自己七年级的愚蠢,做了一个光想好好学习的傻孩子。
威威还在发愣,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你别担心,他混得能有多好!我明天就打电话给我哥。”
亦威霁颜一笑,“我怕个屁呀!明天中午我就到一中(欢口镇另一所初中)去,跟俺庄上的人打声招呼。”
听到这话,我点点头,心里大大舒了一口气。
“不管咋样,星期五下午放学就一块走呗!”本书平平说了一句。他劝我们不要惹事,他希望我们小事化无,现在,他毫不犹豫,和我们共赴时艰。
“哎,就一句话,放假的时候,不要忘记喊着我。我好奇你们是怎么挨揍的。”恒利说着打了个哈欠。
我们四个互相对望,不约而同地笑了。突然,熄灯的哨声尖锐又急促地传来。关了灯,黑暗带来的安全感很快平静了我的心绪。没有人再提打牌的事情,整个宿舍陷入了一片安静。我睁着眼听着鼾声渐渐响起,然后猛然抬脚踹了一下恒利的床板。
恒利垂歪着头问我干嘛。
“打牌呗?”
“我靠!你有病啊!他们都睡着了。”
“我没睡着!”威威发声呼应。
“本书要是睡着了呢?”
“那就把他揍醒!”我翻身而起,顶住了宿舍门。
“我靠,你哪来的这个劲儿?我喜欢!”恒利也一步跃下了床。
我们仨蹑手蹑脚走近本书,正要下手。本书忽然起身,捂着嘴笑起来。手掌挡不住的笑声传遍了宿舍,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早读课,我整个睡了过去,现在课上睡觉,已经没有以前的不踏实、负疚感了。接下来的语文是作文主题课,这是我最喜欢的课堂之一,不是因为可以睡觉。
我对写作文有强烈的表现欲望,即使水平一点也不高。但我自视甚高,不仅对老师打的低分不以为意,而且喜欢对高分作文评头论足。这“眼高手低”的毛病自《破阵子》出世后更加膨胀了。我希望张老师能够看到这首词,幻想了他看到这首词赞叹的样子,当着全班同学表扬的话语以及被一众同学瞻仰的我······
希望归希望,想想就罢了。上次给亦威、萍囡、叶禾几个人看都是谎称无名诗人所写,更何况拿给张老师这么一个智者呢?所以,我继续在内心深处挣扎,对己愈是孤芳自赏,对外便愈是放浪不羁,这是后话。
作文两节下课,就进入了二十分钟的大课间。二十分钟,可以睡出两个小时的感觉,可以去商店买零食然后吃完,还可以去厕所抽支烟顺便打个架······二十分钟可以有一千一万种玩法,我们的创新力,或许大部分都用在了这时。
威威说中午要到一中去找人,我说一块出校门,我到高中部找“哥”。但事实上,我找不到刘浪,也不知道去哪找他,这个名字还是叶禾告诉我的。
萍囡听到我们的大声密谋,立刻转身参与进来:“喊人干啥啊?”
“还能干啥!打架!”我干脆地回答。
“呦!呦!跟谁打架啊?”叶禾也转身揶揄道。
“江彪!就是楼上12班的,你们应该听说过吧?”
这时,萍囡微微皱起眉头,“你还是别跟他打了,他是袁佑的把兄弟。”
“那怕啥,人家有人!”叶禾说。
“没错,我们就是有人。就算没人,就算他现在来了,该打的架照样打!”我对叶禾的嘲讽虽然早就司空见惯,但这种时刻落井下石,也仍然让人气愤。
“亦威,外面有人找你!”
我的话音还没落干净,就听到有人在叫威威,既而看到了正朝教室里探头的高大的袁佑。
说曹操曹操到不稀奇,可曹操不是应该周五下午到吗?我的心又开始不正儿八经跳了。威威没有逃避,大步一二三地往外迈,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我紧随他后,恒利紧随我后,本书紧随恒利后;走道太窄,只能鱼贯出去。我认为这种走法大大减弱了气势。
我们出去就顺势靠在了教室的东墙上,排成一列,面无表情,跟罚站似的。他们也来了四个人,其中三个昨晚在宿舍已经见过了。
袁佑扫了我们一眼,接着指着威威笑道:“你就是要跟我在星期五下午打架的人啊?”
“不是你,是他!”威威指着他旁边的江彪。
“一样!他是我把兄弟,你打他跟揍我一样。”袁佑个子又长高了,比初一的时候还要高,俯视着威威:“你为啥非要等到星期五打架啊?今儿咋不行?”
“星期五可以打一场大规模的,小的没意思。”
再听到这句话,我也觉得好笑了,连自己人都觉得好笑,可想对方有多开心了。
“那管,你说说你要找谁?”
“今天中午我就去一中,喊一下我们村上的人。”
“你哪个村的?”
“梁寨的。”
袁佑背靠着走廊青石色的栏墙上,双臂最大程度地张开,手掌压在墙上,十个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墙壁,又笑又叹:“究竟是啥事啊?非要打这个架。”
威威指着江彪:“你问他!他先跑到我们宿舍找事的。”
“他说你跟他侄子叫江什么和的闹了别扭,为啥啊?”
威威就把昨天对方如何不讲道理插队,还打翻自己脸盆的事情说了一遍。他说话的语气像是在跟法官陈情,寻找一个公证的裁决。
至此,我觉得己方彻底失了气势,只得扭头看向本书和恒利。本书正弯腰伸头地向八班望,晓晓就坐在靠南的窗边。恒利倚着本书的肩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嘴张得都快碰到鼻子上了,丝毫不理会江彪那好像要吃人的目光。
看到他俩的样子,我不由微笑起来,心想打就打吧,能有多大点事!
“就这事?”袁佑满面的不可思议:“这么屁大点的事也值当打架?”
意料之外的言语,往往可以带来满堂寂然的效果,就像现在一样,我们都愣在了原地。
“一个盆儿值多少钱!让他赔你一个行不?然后这事就这样了了,你看行不?”袁佑的语气居然像张老师,给人一种循循善诱的感觉。
威威很快反应过来,紧跟着下了台阶:“你别问我,他先来我们宿舍的,你问问他愿意不?”
江彪笑着一拍额头道:“行是行!就是啊!你们太横的毛病得改改了。好学生就是好学生,好好学习,别没事就想着干架。下次再这么整,非挨到身上不行。”
“那好,这事咱们就这么了了,过去里事儿都不要再提了,我们走啦。”袁佑跟江彪相视一笑,就回身离开了,而且是急着离开的那种。
他们就这么走了,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他们走后,我们四个依然靠在墙上。这事儿来得快,走得更快,以至于我们这群太当回事的人有点跟不上。即使跟不上,但结局看来还不错。不必打架了,不用挨揍了,也不须中午出校门去找根本没有的“哥”了。可细细品味,更像是一场闹剧:本想欺负欺负人,却碰上了一颗硬钉子,本以为会碰得头破血流,硬钉子又主动软了。
事后,我内心平添了几许自豪,因为学校的一霸——从不讲理的人,却跟威威这讲了理。绝对优势下,不愿意跟我们动粗,选择和解。这可能证明了,我们是有实力的。
我们四个互相望望,脸上都现出了释然的微笑,本书搂住我的肩说:“你们知道吗,刚刚我已经准备好跑过去叫成材了。”
“你这算啥,刚刚我都准备去叫年级主任了。”恒利开口就是王炸。
我们一齐开怀畅笑。如今倚在墙上的四个人,成了共患难的兄弟、于我而言,这比有“哥”踏实多了。
当晚下课,我们四个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在大食堂买了油饼豆腐套餐,吃着聊着往操场走。自由自在的肢体表达和嘴里那些豪言壮语,吹牛胡话,都尽情地洒到了这片土地深秋的苍茫中。操场黑魆魆一大片,只有体育室楼顶的一个大灯照亮着一个方向。鼎沸的人声在黑不溜秋的地方传荡,有男有女,有喊有叫,有打有闹。听得人热气翻涌,我突然踢了威威一脚,疯子似的跑进黑暗里,留下他们骂我的笑声和追赶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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