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邰鸣东说是小感冒,当晚就发了高烧。
宋妈半夜替他送水,他已经昏昏沉沉。
宋妈差点吓死,打电话喊了医生来,孟知葡也被吵醒,匆匆裹了件睡袍出来,却被医生拦在门外。
医生是邰家用惯的家庭医生,姓徐,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急的,出了一头的汗,跟孟知葡说:“先生这病,看症状说不好会不会传染,您最好还是别进去了。”
“要传染早就传染上了,我今天跟他一起待了半天呢。”孟知葡一弯腰,从徐医生的胳膊下面绕了进去,“我就看一眼。”
徐医生拿她没办法,眼看着她一溜烟跑到邰鸣东床前。
他脸烧得通红,触手滚烫,孟知葡弯腰仔细端详他,他忽然睁开眼来,把孟知葡吓了一跳:“你怎么醒了?”
“你怎么在这儿?”
“怕你死了。”
“那不是省了你离婚的功夫?”
他说完又咳了起来,病得这么厉害,还有力气嘴贱,孟知葡实在是服了,替他往上提了提被子:“你还是少说两句吧。万一真死了,别人说我克夫怎么办?”
他说:“那我是不能死,得好好活着了。”
他说了两句,眼睛渐渐闭起来,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了过去。孟知葡看他这样有些担忧,问徐医生:“什么时候才能退烧啊?”
徐医生道:“看这个架势,明早吧。”
孟知葡还是嫌慢:“烧傻了可怎么办?”
这话徐医生接不下去,又劝她回去休息。
孟知葡深知自己在这儿也帮不上忙,犹犹豫豫地转身,和宋妈说:“他要是退烧了,记得告诉我。”
宋妈连连应是,孟知葡这才离开,等他走了,屋内邰鸣东忽然开口:“老徐?”
徐医生连忙过去:“怎么了?”
“检验报告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最早也要明天下午了。”
邰鸣东沉吟片刻,叮嘱宋妈:“这之前,都别让萄萄进这间屋子。”
宋妈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真的得了肺炎,传染给孟知葡,却又发愁道:“就算是我们说了,她也不会听啊。你不晓得,一听说你发烧了,她有多着急。”
邰鸣东躺在那里,明明烧得头痛欲裂,可仍露出个淡淡的笑来:“我知道。你替我跟她说,她要是非要进来,我就不在家里养病,直接去住隔离病房了。”
宋妈就说:“那她一定舍不得。”
邰鸣东也这么觉得,打点精神交待完,便重新阖上眼睛。
他出外这些时候,算得上是殚精竭虑,连着多少时日都没休息好,回来之后本来想睡,可累得太过,反倒睡不安稳,隐隐听得身旁有人来去,替他扎针测量体温。
一到秋天,日常多雨,窗外的雨撞在树叶上,落下沙沙的声响。像是小时候养的蚕,放在匣子里,沙沙地啃吃桑叶。
课本上教,春蚕到死丝方尽,他对这些小玩意儿没兴趣,可孟知葡放学时候,在学校门口买了,又不会养,一晚上死了好几条,哭得声噎气堵地捧着盒子来找他。
他没办法,一看到她哭就只能举手投降。找不到桑叶,最后翻墙去别人院子里替她摘。
院墙那么高,她在外面,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他翻上围墙,很潇洒地跳下去,听到她惊呼一声:“好厉害!”
他心里有些得意,却装出一副漫不经心:“这算什么。”
她却又说:“咱们还是走吧……被人看到怎么办?”
“走的话,你那些小虫子就要饿死了。”他不耐烦说,“看着点,有人来了快点喊我。”
她乖乖应了,握着拳头紧张兮兮地看他。
院子里的桑树枝繁叶茂,层层叠叠,日光像是碎金,映得叶羽如同翡翠,他抬起手,轻而易举地摘下,半回过头,看她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忍不住笑,摘了半天,担心不够,又要去摘,就听到她在外面尖着嗓子喊:“二哥,快出来!”
他想也没想,抱着叶子就向外跑,翻出来时跃到她面前,她傻傻地张着嘴,被他抓住手,两个人飞快地向前跑。天空蓝得像是棉花糖,落下影子,又像是打翻了的牛奶,她再也跑不动,坐在马路沿上大口喘气。
他弯着腰,替她把膝盖上沾着的灰尘拍了,又问她:“刚刚来人了?”
她说:“我也不知道……我好像看到窗户边站了个人。”
他又好气又好笑,抬手敲了她一下:“谎报军情。”
她哼哼唧唧,看到他手里拿一捧翠绿的叶子,又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来:“谢谢二哥,二哥你真好。”
“好个屁。”他说,“再有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别来找我。”
她眨眨眼:“你别生气嘛,我请你吃冰淇淋。”
“这可是你说的。”
她点了头,他就拉着她去买冰淇淋。
新开的店,装修得富丽堂皇,她站在雪柜前指点江山,要了三个球,一个薄荷巧克力,一个焦糖曲奇,还有一个芒果的,他只要了个原味奶油甜筒,她还纳闷:“你怎么就吃这个呀?”
他怜悯地摸摸她的脑袋:“你多吃点。”
结账时她才知道这家店这样贵,一个球就顶别处三个。若是平时,自然有他大方买单,可他把空空的钱夹展示给她看:“我把钱都拿来买桑叶了。”
“骗人!”
“没骗你。”他爱莫能助,“不给钱那不真成偷了?刚刚你喊的吓了我一跳,我手抖,把钱全扔在树下了。”
她总算知道靠不住他,哭丧着脸付账。
她是个小馋嘴,母亲怕她放学偷吃零食,零用钱方面一向管得很严苛,她偷偷摸摸攒下的钱,一夕之间付之东流,站在那里,眼眶红红,几乎要哭了。
他问她:“怎么这么伤心?”
“这些钱,是人家攒下来给你买生日礼物的!”她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现在,全都没有了!”
她哭得这样伤心,他连忙蹲下身去:“明天我替你把钱补上不就行了——况且,我哪里用得着那么贵重的礼物?”
哄了半天,她总算破涕为笑,他要替她擤鼻涕,她却又不好意思起来,一歪头躲开了:“我是大姑娘了,我自己来。”
他就嘲笑她说:“确实是大姑娘了,不然也不能一口气吃三个冰淇淋球。”
他总有办法,几句话就把她气得跳脚,追着他要打。
那条路来来往往,他在前面,回着头看她,她追着他,实在追不上,哭丧着脸说:“邰鸣东,你别跑了!”
不知是哪传来的钢琴声,飘飘荡荡,像是碎了的冰,清凌凌地被风吹着。雨渐渐停了,又或者没有,只是同钢琴声融在了一处,世界是一方小小的扁舟,音符四处碰撞,发出玉一样的响动,忽而远了,似是有一只蝴蝶,上下翻飞着飘走了。
邰鸣东睁开眼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钢琴声来自于何处,半晌,才慢慢下了床,守在床边的宋妈本来睡着了,被他惊醒,问他说:“你怎么下来了?”
他嘘了一声:“是谁在弹琴?”
“大概是萄萄吧。”
他把窗帘拉开,看到楼下庭院中的玻璃花房,她坐在里面,乌黑的头发顺着雪白的肌肤滑下去,就好像是雪山上淌出一条幽深的河流。还没结婚时两个人一起装修房子,她一定要修个花房,又一定要在花房里放一架钢琴。钢琴这种乐器不该放在这样闷热潮湿的环境中,可她不肯听,任性惯了,一定要有。
那时邰鸣东听着她和设计师争论,还在旁边笑了半天,现在从楼上看去,恰好能看到她漂亮的侧脸,忽然就理解了她的坚持。
花房中鲜花开得艳丽,她的背脊笔挺,手指像是轻巧的白鸽,在黑白键上飞快地掠过。她是自小学钢琴,一开始坐不住,腿又短,坐在琴凳上摇摇晃晃,弹两下就想往下跳,被妈妈一把抓回去,又眼泪汪汪地继续练指法。
后来时间久了,也就麻木了,甚至还从枯燥的练琴中找到一点乐趣。可这乐趣也是苦中作乐,等到中学,她考下钢琴证书之后,如释重负说:“我再也不想碰这个了。”
那时他们的学业已经很繁重,支撑不起拿闲暇时间来磨炼技法。往后,她果然再不肯碰钢琴,学校让报才艺,从来只敷衍地写一个五十米跑。
所以这也是邰鸣东第一次听她正儿八经地弹琴,他一开始没有听出来在弹什么,只是觉得好听,沉下心品了,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茉莉花》。他没有音乐细胞,无法品评她弹得专业与否,可有些感觉,本就和专业无关。
人对美的向往是相同的,是普罗米修斯盗火,那一缕光点亮亘古长夜。她一张面孔也像是盈盈自有光芒,带着一点笑,专注而陈静,乐声飞远了,绕着枝头一圈又飞了回来。她忽然歪了歪头,向着他看过来。
他站在那里,第一反应竟然是想避开,还好顿住了,对着她笑了笑,她便用力地敲了两下琴键,大概是对他表示不满,噘着嘴,越弹越快,从《茉莉花》,一下子就蹦到了《赛马》。
邰鸣东没想到这首歌也有钢琴版的,一时忍俊不禁,她却忽然停住,坐在那里,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犹豫一下,把窗户推开,清晨的空气是甜的,带着凉意,一瞬间透了进来,他咳了一声,喊她说:“不弹了?”
“忘了谱了。”她很沮丧,“实在太久没碰过了。”
“怎么忽然想起弹琴了?”
“还不是宋妈说,有个人睡觉也不老实,一直睡不安稳,又不肯让我进屋。我没事做,只好来弹琴了。”她说着,又瞪他一眼,“风这么冷,你还敢开窗户?”
他说:“谢谢你的曲子,我刚刚睡得很香。”
她立刻就笑起来:“真有用啊?”又说,“你肯定是哄我的。”
他看着她,总是忍不住要笑,笑得连自己都不晓得的温柔,望着她,专注至极:“没有哄你,是真的。”
她满心欢喜地站起身,又说:“那我能不能进屋找你啊?仰着头说话好累。”
“不能。”他还是铁面无私,“等检查报告出来再说。”
“不进就不进,谁稀罕。”
她说着,弯腰从旁边掐了一朵玫瑰,鲜红的花瓣被她握在指间,像是一汪融化了的日光,他皱了皱眉:“当心有刺,扎破了手又要哭鼻子。”
“谁会因为这个哭鼻子。”她哼了一声,向着他挥了挥手,“快回床上躺着,邰鸣东,你怎么天天娇滴滴的,跟林妹妹似的。”
他说:“可惜我不爱哭,不能还你眼泪了。”
“不稀罕。”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有点红,翻个白眼就走,邰鸣东注视着她的背影,她却又转过身,对着他恶狠狠说,“我才不像贾宝玉那么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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