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有了长孙泰和这个人渣子的前提,温如瑾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被长孙元正的妻女接受了。

    差点两姐妹要一块儿,被嫁给一个可以给自个当爷爷的糟老头子,还得天天和他后院的莺莺燕燕们一起,搓个十台八台的麻将。

    这搁谁身上,谁都得有点应激反应——

    所以,如果接下来是一场硬仗,那温如瑾也得温和点打。

    毕竟乱世之中,都是苦命人,尤其是女子。

    纵使高贵如州牧之女,仍然有可能被轻易践踏。

    不过出乎温如瑾的意料,迎接他的不是一场令人头皮都得绷紧的硬仗,反而是亲情的温暖之乡。

    听闻荆州牧已经在回程的路上,石氏早早就领着两个女儿长孙静姝和长孙静娈等候多时了。

    比起那位惹人憎恶的堂哥,长孙家的两个女儿,对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长孙虎”充满了……好感。

    是的,确实就是好感。

    不仅仅因为这位素未蒙面的“弟弟”有着各种各样天花乱坠的盛名,什么战神转世,三招斩杀呼延坤,什么“仙人梦境收徒”;也不仅仅是因为父亲毫不吝啬地赞美,什么“智多近妖”,什么“不可小觑”,最重要的原因是——

    他亲手斩杀了长孙泰和!

    这为她们姐妹两个出了一口气,一口憋在心头已经有了诸多时日的恶气。

    舟车劳顿后,温如瑾也不过是洗漱了一番,根本就没有时间休息,就被领着去拜见自己新鲜出炉的义母和两位姐姐。

    他身后跟着一串儿他自带的弟弟妹妹,看得出来他们乍然富贵,穿上绫罗绸缎也不像是贵胄子弟,一个个都有点浑身上下各种不适应的感觉,像是山林间快活的小猴子被迫穿上了人的衣服,浑身上下各种不得劲。

    但是怕给温如瑾添麻烦,这四个遭遇了人间苦厄的孩子一个赛一个的懂事。

    他们个个都能忍,憋红着脸,大气不敢出,稚嫩的小脸上紧绷着做出严肃的表情,不苟言笑地跟在温如瑾的身后。

    这其中,石修竹的表现是比较不那么紧绷过度的,但是温如瑾还是看到了他紧紧攥着的小拳头,忽然想到,说起来……他才应该是最紧张的那一个呢。

    他们这一路上相伴的四个孩子,全都是靠着温如瑾一人得道,跟着鸡犬升天的,要是没有温如瑾,他们还不知道在哪个肮脏阴暗的犄角旮旯苟且偷生呢,哪里能有什么绫罗绸缎好穿?

    可是在这其中,唐小虎也好,唐小龙也好,唐小凤也好,他们都是温如瑾的亲生弟弟妹妹,虽然不同母亲,但是同父亲,流着相同的血,就算是打断了骨头,也是连着筋的。

    唯有他石修竹,和温如瑾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一开始就是靠着大虎哥哥的善心救了一命,如今又是完全靠温如瑾的善心顺带捞着一块的。

    他比唐小虎几个孩子,更没有安全感,可是他却是表现得最沉稳的一个。

    苦难使人成长,这是令人心酸的事实。

    小孩子的紧张,有时候真的是无解的,不过,也许紧张也不算是什么坏事,毕竟这紧张……才是最真实的反应。

    眼看着就要到那最大的院落了,温如瑾吩咐身后的孩子们:“到时候跟我进去,我做什么,你们跟着做什么,我怎么喊人,你们跟着怎么喊人,知道了吗?”

    “知道了,大哥。”异口同声。

    温如瑾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们一个个要上战场的模样,忍不住柔和了面容,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脸,略微安抚了他们紧张万分的心情。

    温如瑾被领着进了门,略微抬眼一看,好家伙,一大群人!

    前面三个人穿金戴银,她们的光彩和华丽,都在闪闪发光,身后的丫鬟各个伺候得当。

    端坐在首位的珠光宝气的妇人见温如瑾进来了,便慈爱一笑,冲他招手。

    这妇人就是长孙元正的发妻元配,石氏。

    有了长孙泰和在前头作反面教材,此刻她看温如瑾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一见这个表情,温如瑾就心下一松。

    石氏动作轻柔地地拉过温如瑾,然后爱怜地轻轻抚摸了一下他嫩生生的脸蛋,满眼欢喜:“你这孩子,生得像观音座下的小童子一般。”

    哪里像外边传的那么可怕,什么“三招斩下呼延坤的人头”?怕不是那个老家伙故意造势吧?

    温如瑾任由她摸了摸脸,又摸了摸头,见她动作停了,他才垂下眼眸,恭敬地行礼:“儿长孙虎,见过母亲。”

    “好孩子,快起来吧。”石氏也不过是让他意思意思,温如瑾还没跪结实呢,她立马又把人给拉了起来,然后指着她身后的两个姑娘,介绍道:“这是你的姐姐们。”

    于是温如瑾又被带着拜见那两个脸上已经有了些许焦急的姐姐,长孙氏的两个姑娘面容娇艳如春花,眼波流动之间,皆是风流云动,怨不得长孙泰和会把小算盘打到她们头上了——

    美貌,也是一种资源。

    “这是你大姐姐,这是你二姐姐。”石氏温柔又耐心地介绍。

    “看得出来,她们很看中你了。”520笑嘻嘻地说。

    她们确实很看重温如瑾,不论是身为长辈的石氏,还是作为姐姐的长孙姐妹,都是盛装打扮,那雍容华贵的造型,只差穿上诰命服可以直接进宫面圣颜了。

    说实在的,目前的温如瑾其实根本配不上这样的礼遇,就算是长孙元正明确表达他要将自己所有的宝,都完全押在温如瑾一个人身上,那也还不够,石氏再怎么样,也是长辈。

    只能说,这三人确实都是心思细腻,比较善良的人,也有之前被长孙泰和给气到的原因。

    温如瑾态度彬彬有礼地见过两位姐姐,然后才侧身一让,露出了他身后几个保持沉默已久的孩子。

    “母亲,这是儿在柏洛县流浪之时的结拜兄弟,石修竹。”

    石修竹赶紧上前,照着温如瑾刚才所做的,依瓢画葫地行礼,一板一眼地喊:“修竹见过母亲,见过两位姐姐。”

    “快起来吧,都是好孩子。”石氏抬了抬手,“你也姓石?看来当真是缘分了。”

    此时石氏的笑容虽然也真切,但是并不如方才对温如瑾的那般热切。

    接下来,唐小虎和唐小龙都跟着行礼,举止之间僵硬得像木头人,一卡一顿的,但好在没出什么大错。

    二姐姐长孙静娈见了,还噗嗤一下笑出声,只是后来忍住了,用扇子给遮住了下半张脸。

    轮到唐小凤的时候,她明明已经看了前面四个哥哥的行礼,可是依然紧张到说话都磕磕绊绊,行礼的时候,抬头一看石氏那张优雅中带着某种宽宥和慈爱的面容,直接就嘴瓢了:“小凤见过阿娘……”

    “噗嗤——”这一下子,长孙静娈是真的笑出声了,笑得垂落在耳畔的那精致华丽的步摇也跟着晃晃悠悠了起来,微光闪闪。

    唐小凤仰脸看着那漂亮的步摇,整张脸都呆了,嘴巴甚至微微张开——好漂亮的首饰呀!

    “妹妹!”好在长孙静娈的笑,最后被长姐长孙静姝一个轻叱给压住。

    石氏见座下懵懵懂懂的唐小凤,只是一个恍惚之后就反应了过来。

    对于唐小凤的失误,她不以为忤,笑得暖暖地将唐小凤拉起,轻轻搂在了怀里,道:“阿娘便阿娘吧,你如今确实我的女儿,怎么就喊不得阿娘了?”

    石氏和长孙姐妹的态度,让温如瑾松了一口气。

    “怕不仅是松了一口气那么简单吧?”520毫不留情地取笑他,“我估摸着,还得有点甜蜜的烦恼。”

    甜蜜的烦恼?这玩意儿还真的有!温如瑾看着院落里一箱又一箱的金银器物,有些无奈。

    当日拜见这母女三人,石氏给每个孩子都准备的见面礼,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是送的极为妥帖,显然是提前做过功课的。

    她送了温如瑾一枚玉佩,抚着他的手,谆谆教诲:“君子无故,玉不离身。”

    她送了石修竹一方难得的徽墨,送了唐小虎一把精致的小铁剑,送了唐小龙一沓精美的云中笺,送了唐小凤一个活泼可爱的玉兔发簪子。

    这只是当时的见面礼,随后石氏还叫人从库房里搬了一堆东西给温如瑾。

    温如瑾看着自己院中的“启动资金”,着实感觉到了520口中的甜蜜的负担。

    这还只是一开始,石氏还说了,她娘家的两个弟弟,早在几日前就已经动身从扬州赶来,如今在路上,待来日见面了,会有更多的礼物。

    世人嘲笑石氏配不上长孙元正,说她是商户女,可是她是扬州巨富石氏的嫡长女啊,就是那个砸钱都能养得起十万二十万军队的扬州石氏!

    怎么好意思看不起人家商户啊,巨富到石氏这个程度,如果天下没有四分五裂,石氏砸钱都能把自家女儿砸进皇宫里头当个娘娘什么的。

    在石氏的弟弟们赶过来之前,温如瑾暂时不会离开武陵郡,开玩笑,他的“舅舅们”千里迢迢跑来见他,他敢放人家鸽子吗?那可是长辈!

    什么礼物不礼物,钱不钱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温如瑾十分重视他的亲人们!

    这其中,最不高兴的应该是520,它遗憾万分:“她们怎么就对你那么好啊?不应该打起来吗?什么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明争暗斗,来啊,来宅斗啊!”

    真可惜,它熊熊燃烧起来的宅斗之魂,还没凝聚成形,就被迫消散了。

    这和谐有爱的世界啊,啧~

    在武陵郡的这段时日,仿佛远离了那喧嚣的战火,明明不过是不到一个月前发生的血腥惨案,却仿佛是一场离奇的梦境。

    温柔乡如何消磨人的意志,温如瑾也算是能够领略一二了。

    石氏和温如瑾交了底,他若是要留在武陵郡,她必然尽全力培养他,但是他若是不需要留在武陵,而是要随着长孙元正南征北战,他的弟弟妹妹们就交由她来抚养。

    这些孩子的武功师父,文教师父,虽然张怀奇已经有了初步的人选,但是石氏还得要自己再仔细地看看。

    “张先生毕竟是男子,不通后院之事,你莫要小瞧了妇人的本领,有些人,不过是虚士,不足以给我的儿女们当老师,可他们在士的圈子里,名声很大,后院妇人们的议论纷纷,他们是不听的……所以,人选,我也得看看,你就告诉张先生一声,有了人选,记得同我商量商量。”

    温如瑾自然是答应的,有石氏帮着把关,那会让选定老师的质量更上一层楼。

    说罢此事,温如瑾又提起他不愿意让唐小凤被分开,得叫她跟着哥哥们一起进学。

    石氏闻言有些恍惚,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一般,久久不能回神。

    最后,她也只是对温如瑾露出了一个略微苦涩的笑容,然后温和地摸了摸温如瑾的脸:“好,娘都答应你。”

    自那日唐小凤嘴瓢喊错了之后,石氏就不乐意他们恭恭敬敬地喊什么“母亲”了,就喊“阿娘”“娘亲”,像是外边那些庸庸碌碌的草芥之民那般,虽然命途多舛,但是真情却格外的亲近与灼热。

    温如瑾这段时日跟着长孙元正出入各大场合,几乎已经被牢牢固定在了继承人的位置上,军事也好、政治也好,长孙元正可谓是手把手地教导,没有一分一毫的藏私。

    这气度,这敢拼敢搏敢放手的勇气,真不是一般能够拥有的。

    温如瑾处理各项庶务,争取做到对所有的事情,都能有些许掌握。而同一时间,他弟弟妹妹们的老师还没有确定好,长孙姐妹就带着这群孩子逛遍了武陵郡。

    看着他们从一开始的生疏拘谨,到后来每次出门都亲亲热热快快乐乐的模样,温如瑾也只是欣慰地笑了笑,并不制止,就当做是他们正式开始学武之前难得的放假吧。

    一旦开始学武……那不论他们怎么喊苦喊累,温如瑾都绝不会让他们停下来的!

    有时候,温如瑾看着天空,心里面却感觉到,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温如瑾除了完成长孙元正安排的各种任务,还得负责与薛青掣的交流,努力为他争取更好的条件,以获取短时间内攻下益州和梁州的本钱,除此之外,他还带兵剿匪,疏通政务,提高治安,整顿军纪……

    所以很多时候,温如瑾比长孙元正都要忙。

    但是他如果留在府中,每日晨起,必定会去拜见石氏,态度恭敬,真不是盖的。

    有时候,看着温如瑾那抽条之后依然消瘦的背影,石氏都忍不住心疼得红了眼:“他今年不过十四岁,你何苦叫他这般辛苦?”

    长孙元正却眼神复杂地摇了摇头,说:“他不是一般的孩子,时间不等他,他也不等时间,由着他去吧。”

    天下大乱至今,谁的时间都不多了。

    倘若年初薛青掣还不能拿下益州梁州二州,那他必须另做打算了,只希望薛青掣,不要叫他失望才好。

    快开春了,那群小萝卜头们已经开始练武开始进学了,石氏兄弟还没抵达武陵郡,这速度,就很离谱。

    “他们就算是从东阳郡爬过来的,那也应该到了。”520如是说。

    温如瑾略微想了一想,有了一个惊人的猜测——石氏,商贾,巨富,从扬州到荆州,还经过了江州、湘州,大大小小的郡和县十几二十个。

    “他们是不是一路做生意,一路过来的?”

    520:“???”他们还是人吗?不是说立刻动身来见新鲜出炉的亲亲小外甥?

    结果520一查,好家伙,还真的是,所以你们说好的立刻动身来见亲亲小外甥,还拉着一堆的货物,边走边倒卖是吧?!

    “我淦!”520匪夷所思,“这两兄弟为了几笔大生意,直接分开了,现在一个在桂阳郡,一个在衡阳郡。”

    温如瑾:“……”我也是万万想不到,石氏兄弟居然可以那么骚。

    他们骚你又能怎么样,他们是长辈,你只能忍着了。

    好在薛青掣那头,有了季明诚的亲自操刀,温如瑾提出的离间计已经初步奏效了,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温如瑾手底下的兵都多了不少。

    这段时日他偶尔去把附近山头的匪徒杀的杀、收编的收编,也算是忙得脚不着地,石氏兄弟暂时没那么快到也没关系。

    这一日,温如瑾又剿平了一个山头的匪徒,得了附近百姓们真心实意的感恩,而他则回去刚洗掉满头发的血痂,就有小厮来通报,说是长孙姐妹叫他过去她们的院子一趟。

    “三弟,你来了,快来坐。”面容娇艳的贵女抬起细嫩白皙的手,冲他招了招,指尖粉嫩的蔻丹让这只手看起来更加白得叫人晃神。

    温如瑾低头过去:“见过大姐。”

    少女只是将他拉近,笑着将一条红色的镶玉抹额绑在了他脑后,道:“这可是我连夜赶出来的,你瞧瞧?”

    这就是亲手所绣的意思了。

    这时候长孙静娈笑嘻嘻地端着一把铜镜,怼在温如瑾的面前:“三弟你快瞧!”

    看着镜中小少年稚嫩的脸上,有着刚毅的神色,这是一种矛盾的气场,偏偏糅杂在了一张脸上,显得有些怪异的招人与危险。

    此时,这张脸的额头上,穿过了一条绯色的抹额,抹额的中间,是一枚透亮的白玉,上面雕刻着精致的纹路,在白玉的左右,是一排亮晶晶的宝石。

    这也太闪了!

    温如瑾的脸上有了些许绯红色:“多谢大姐姐。”

    “你喜欢就好,快到午膳时间了,三弟你随我们去陪娘亲用饭吧。”

    他们三个一近石氏的院子,石氏脸上就露出了惊喜的表情,然后她赶忙去叫人把那群刚下学不久的孩子都叫来一块儿吃,又吩咐下人去准备分量大一些,只道孩子们都在长身体。

    午饭后,已经被学业功课武术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四个娃子,告了一声退,就又回了他们自个儿的院子。

    石氏见温如瑾难得无事,便叫他陪两位姐姐上街逛一逛。

    实际上是叫她们姐妹两个带着温如瑾熟悉熟悉这座城池,因为打一开始,温如瑾就没能好好逛一逛,都是跟在长孙元正身后,忙忙碌碌,没个消停。

    逛了一下午后,姐弟三个在城中最大的茶馆包了个厢房,打开窗可以看到清清渭水,迎风品茶,十分不错。

    这时候,大姐长孙静姝看到了一行意气风发的世家子弟打马而过,她忽然想起了父亲暗中的教诲——

    “其虽身为少年,心却比谋士。若有困扰,可多咨询,姐弟之间,不必介怀。”

    “此子记恩且感恩,汝等视他为亲弟,他便视汝等为亲姐,一如他视继母为亲母一般。”

    “若我百年,将你们母女三人托付于他,吾心可安矣。”

    ……

    长孙静姝让丫鬟和守在周围的护卫都退下,然后还带上了门。

    温如瑾一看这个架势,就知道这两姐妹怕是有些话要和自己单独说。

    “三弟,你来。”

    温如瑾颔首,走近了一些:“大姐。”

    这似乎只是长孙静姝想要说点什么,因为长孙静娈的脸上,也是淡淡的茫然。

    “你看,”长孙静姝的手伸出了窗户,指着那已经快要出了城门的一行鲜衣怒马的青年,“你可知晓他们是谁?”

    温如瑾凑过去,说实话,距离有些远了,就算是他,也无法在那么遥远的距离通过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就看出对方是谁,不过好在他还有一个超级作弊器——系统520。

    于是温如瑾一一道出了这行人的名字,有些是投靠了长孙元正的,他手底下某些世家的子侄后辈,有几个是长孙元正军队中的新生一代,算是这个时代中,生来就烨烨有光的一群人。

    看他们这个出行的装备……

    “他们应该是去狩猎。”温如瑾说。

    “这才刚开春呢,”长孙静姝揉了揉自己的鬓角,不知为何,她觉得心有些疲倦,“三弟,你看这行人中,可有合适的夫婿人选?”

    这话问的,不仅温如瑾倏地抬头看了过去,就连长孙静娈都被吓了一大跳,瞪直了眼睛:“姐姐,你胡说些什么呢?”

    按下了激动不已的长孙静娈,长孙静姝苦涩一笑,有些凉凉地说:“妹妹,三弟,我今年……十七了。”

    十七岁,放在现代,也是还没有成年的年纪,可是长孙静姝却已经感觉到十七岁尚未有婚姻的严酷寒风了。

    在这个时代,她们这种阶级的女子,或许是指腹为婚,或许是生来便与世代通婚的世交定下了婚约,又或许是及笄之年左右便开始相看夫婿,早日定下婚约,而后早早地嫁过去……最迟,也没有迟到十七岁的。

    长孙静姝也有过一场婚约,是她的父母反复相看后定下的,都说对方极好,样样都好,其实长孙静娈根本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心中只有那难言的恐惧,并无期待,可是后来这男人直接战死了……

    她也觉得苦涩,因为他死了,他家就希望更改婚姻,叫她嫁给他的弟弟。

    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情,周围的人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是长孙静姝却偏偏有了一种荒唐的感觉,她拒绝了,父母虽然并无二话,格外心疼她,可是她的名声,却遭到了一些影响。

    再后来,她那位名叫长孙泰和的堂哥,自以为自己能继承父亲的一切,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可以决定长孙静姝的命运,居然直言她年岁已大,再不好选择夫婿,就听他的,随意嫁了吧,宁州马肥兵壮,地广物博,再合适不过。

    最让长孙静姝气恨的,不是长孙泰和糟糕至极的想法,也不是宁州那位最得宠的公子年纪可以给她当爷爷,而是长孙泰和居然是希望她们姐妹两个一同嫁过去!?

    她父亲一生只有她母亲一个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绝世眷侣,到了她,就得和妹妹共侍一夫!?

    其实打那以后,长孙静姝就病倒了,她觉得是自己年岁大了还赖在家里头不肯出嫁,这才拖累了妹妹长孙静娈。

    长孙静姝已经决定好了,她得找个人,像是这天下无数女子一样,嫁出去。

    可是她始终是不认命的,所以才找到了自己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弟弟,既然季先生、张先生和父亲都如此看重他,那她也相信他不会害自己,一定会为她选到一个合适的夫婿的。

    温如瑾久久不语,长孙静姝似乎是担忧他为难,马上就放松了条件:“三弟不必太过烦心,我对他的出身长相官衔军衔都无甚要求,他可以不是什么名满天下的谋士,可以不是门阀世家的嫡系子弟,可以不是什么州牧公子或者大将军……”

    少女的眼中含了一些泪,在“弟弟”的面前哭泣,对她而言,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

    可是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好好地和弟弟商量的,谁又知道,话说出来了,眼泪也跟着出来了呢?

    长孙静姝赤红着眼,隔着朦胧的水雾,茫然地看着茶楼的天花板:“三弟,大姐别无所求,只求能过得像母亲那般,我的丈夫,只能有我一人!”

    她知道这般要求是多么的无理取闹,男人三妻四妾通房无数,本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她自幼在母亲的爱怜中成长,见惯了父亲的情深义重,这叫她要如何与他人共侍一夫!?

    她的要求过分吗?已经不过分了,她刚刚叫温如瑾看的,可是武陵郡中的世家子弟。

    这些人虽然也是世家子弟,但是世家子弟和世家子弟之间的差距就和乞丐和三皇子之间的差距一样大,有些世家,比如金陵长孙氏,四世三公;而有些世家,比如扬州石氏,也只是巨富,阶级之差,不是一般的大,宛如天堑。

    武陵郡的这些青年们,说难听点,他们的父辈全是在长孙元正的手底下谋生的,长孙静姝就是他们家族最大的雇主的女儿,四世三公的后代,嫡长女!

    这比现代社会什么全球百强公司最大的股东的女儿嫁给一个分公司小部门的小经理都夸张。

    可是长孙静姝很清楚,她如此放低身价,也不一定能找到如意郎君,因为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男人,都会因为他们是“男人”而格外的自负,公主的驸马,都想要搞几个小妾暖和暖和。

    长孙静姝的苦涩,男人根本无法理解,长孙静娈跟着姐姐红了眼睛,轻声啜泣着。

    “只是能答应这般条件的人,恐怕身份地位都会很低,”长孙静姝歪了歪头,露出了一个带泪水的笑容,“是大姐对不起你,未能给你添加助力。”

    这个时代的女人,没有人在意她们的精神,没有人在意她们是否也拥有独立的人格,她们出嫁,就是为了给父兄添加助力,联姻是最常见的手段。

    长孙静姝觉得自己这个要求,对这位新弟弟而言,很不友好。

    毕竟其他的州牧公子们,都有一堆姐姐妹妹嫁给大大小小的文官武将,为他们添加助力。

    而她,却不愿意那么做,还恳求弟弟为她选一个不能给他添加助力的夫婿。

    “大姐。”温如瑾终于出声了。

    长孙静姝擦了擦眼角,抬头看了过来,带着鼻音:“嗯?”

    “大姐为何一定要出嫁呢?”

    “什么?”长孙静姝仿佛没听懂一样。

    温如瑾定定地看着这姑娘的眼睛:“我是说,大姐,你为什么觉得自己非得嫁出去不可呢?”

    这话说得长孙静姝人都傻了,讷讷了一会儿,长孙静娈替她回答了:“三弟,女人都得出嫁,她们都是这样说的。”

    温如瑾摇了摇头:“可是我不这样说。”

    “啊?”长孙静娈直愣愣地看了过来,然后有些无奈,“大姐,三弟还是孩子呢,你看他,什么都不懂,你和他说这些做什么。”

    温如瑾闻言都笑了:“我怎么会不懂?我只是看的比说这些话的人看的要更加辽阔。”

    温如瑾站了起来,将窗户推得更开,指着外边说:“那些和你们说‘女人都得出嫁’的人,她们只能看见眼前的一片叶子,而我能拨开这片遮挡了眼睛的叶子,看见远处的直入云霄的泰山,所以我说,你们不用非得出嫁。”

    长孙姐妹听了这话,脸上都露出了怔怔的模样,她们仿佛听明白了什么东西,又仿佛根本没听懂温如瑾在说什么。

    可是长孙静姝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些灵光,那似乎是能叫她在另一个角度“得偿所愿”的意味。

    可是长孙静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她紧张地绞着手中的手帕子,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温如瑾,嘴唇嗫嚅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咬了咬唇,开口,轻轻地问:“三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温如瑾挑了挑眉,略微思索了一番,便打算从简单浅显的方向,潜移默化地改变她们被这个时代禁锢住的想法。

    “大姐,你想着要早些嫁人,是不是因为外边的风言风语太多了?你是不是感觉别人说你什么无所谓,但是你不愿意拖累父亲和母亲都被他人拿来说嘴,更不愿意拖累了二姐的名声?其实你根本不想嫁人,都是‘这些’,在逼迫着你。”

    还没有人……这样直接地说出她心中的隐忧。

    长孙静姝的脸上,滑落了一滴泪,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是,你说的没错,我自己不想嫁人。”

    “姐姐!我怎会怕你连累我!?你若不嫁人,我们都不嫁人,倘若爹娘真的逼迫我们,我们就出家做姑子去!”

    长孙静娈这就是气话了,长孙元正夫妇爱惨了她们,又怎么可能逼迫她们呢?

    温如瑾给了长孙静娈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问长孙静姝:“大姐,倘若有朝一日,你弟弟我强大到,可以让所有说三道四的人都闭嘴,你还会屈从于这些人制造出来的流言蜚语吗?”

    长孙静姝怔怔地看着他,笑了:“三弟,天下之大,悠悠众口,怎么能堵得住呢?”

    “当然堵得住,一人胆敢冒犯,杀一人,两人胆敢冒犯,杀一双,”温如瑾意气飞扬,“自此,他们便敢怒不敢言了。”

    “这……这……?”长孙静姝卡壳了,她觉得自己的弟弟,似乎有点疯?

    长孙静娈倒是喜爱极了这样快意恩仇的做法,甚至给温如瑾使劲儿拍爪子。

    “我说笑的,吓到两位姐姐了吗?”少年轻轻一笑,画风突转,“悠悠众口自然难以堵住,堵不如疏,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让两位姐姐自己的心,强大起来,让所有的风言风语,都无法攻克你们的心,你们不再在意这一切,那他人无论如何说,都无法真正地伤害到你们。”

    “大姐怕连累父母和二姐,但是大姐你想想,不过是不嫁人罢了,真的能连累父母吗?父亲可是荆州牧!我听闻豫州的豫州牧,只有一个女儿,他女儿如同公子一般领兵作战,天下悠悠众口难道没有人说她不是合格的女人吗?”

    长孙静姝回神:“有,很多,我听过……”

    豫州牧的女儿,那可是闺秀圈子里鼎鼎大名的反面教材,黑名单直接排在topone万年不变的神人!

    “那豫州牧被他们骂死了吗?豫州的地盘丢了吗?豫州牧的女儿被他们羞辱到自惭形秽投河自杀了吗?”

    “诶!?”长孙静娈傻眼了,“好像还真没有!他们骂他们的,那些个什么文人雅士,没少骂豫州牧那个比公子还公子的女儿,但是豫州前些年才打下了徐州……”

    比起这个世界的第一奇葩女子豫州牧之女,不想嫁人的长孙氏姐妹,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至于这世俗礼教的压迫,那豫州牧之女自然受到的比长孙姐妹要多上百倍不止,可是豫州牧之女至今还好好的,上马就能收割人头无数,怎么骂她都是不痛不痒,仿佛笑话,长孙姐妹却被这些世间的言论打击得蔫了吧唧的。

    “三弟,我好像明白了。”长孙静姝忽然抓住了温如瑾的手,“我明白了,都是我庸人自扰,只要我坚持住,我自己的心变得强大,他们就根本伤害不了我,也伤害不了我的父母和妹妹。”

    “多谢三弟的开导,父亲说的果然没错,你机智过人,眼界非凡。”长孙静姝露出了一个笑。

    长孙静娈促狭地点了点温如瑾的脸蛋:“那三弟,你自己可要记得你今日说过什么,你说过我们不用嫁人的,你得养我们一辈子。”

    是,倘若父亲去世了,那她们就靠弟弟养着了,世道就是这样的。

    温如瑾反过来抓住了长孙静姝和长孙静娈的手,笑道:“姐姐们还是把自己看得太低了一些,你们何须要我来养?你们自己便可以养活自己。”

    “啊?”长孙静娈挠了挠头,“我们怎么养活自己?我们女红倒是不错,但是世家女子的女红之作,可不能拿出去卖,就算卖,也不一定有人敢买呢。”

    “我不是说这个,二位姐姐,你们自幼机敏过人,能识文,能断字,能算账,能管人……但凡男子会的,除了提枪跨马上战场,你们都会,你们为何不能养活自己?这天底下,有几个主事主簿管事能比得上你们?甚至于,只需要稍加学习,你们完全可以胜任一县之长的任命。”

    “什么!?”这一下子,连大姐长孙静姝都震惊了,长孙静娈更是直接跳了起来。

    可是温如瑾却在她们满面大惊失色之下,依然坚定地点头。

    “可是,可是,三弟……这世间,从未有女子当县令。”

    “豫州牧之女横空出世之前,这世间还从未有女子能领兵打仗呢?”

    其实不是的,有的,有很多,比如妇好。

    只是这男人当权的历史,有意或无意地埋葬、淹没了那些女人的功劳,使得她们不为人知,反倒是男人们的功劳,更为人津津乐道。

    “父亲恐怕不会答应。”

    是父亲可能不答应,而不是她们不想当县令。

    温如瑾满意地笑了,她们比他想象中得还要更容易开窍:“父亲不答应,我会努力说服父亲,实在不行,弟弟我亲自打下的城池,交由你们管理。”

    “大姐,二姐,你们想要嫁一个小兵小将或者小小的谋士,依靠着悬殊的地位差别,压制着对方,不让他们纳妾,你们愧疚于这样做的话,就无法为我添加助力,可是姐姐们,你们为什么就只想着让自己嫁过去,作为交换,让自己的夫婿来帮扶自己的弟弟?你们就从来没有想过……”

    “让你们自己,成为弟弟我的助力么?!”

    “我、我们?”长孙姐妹面面相觑,满脸的不可置信。

    “对,你们,让你们自己,成为我的助力,”温如瑾笃定地看着她们,“日后我行兵打仗,你们为我操持粮草;我交战厮杀后,你们为我的兵卒核对分发抚恤银;我带领着荆州的儿郎们出征四方,你们为我安抚他们的家眷老小;我攻下一座城池,你们为我接手这座城池……”

    “相信谁,都不如相信我的姐姐们,姐夫不姓长孙,倘若他们背叛荆州,姐姐们便要跟着受累,他们能做的事情,明明我的姐姐们也能做,那为何非得把机会给他们,而不是给我的姐姐们?”

    她们看着温如瑾的眼睛,因为他的话,而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

    “姐姐们,我曾读到过一位女先生的书,其中有一句:‘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伟人之肩藐视卑微的懦夫!’我愿与姐姐们共勉!”

    他掷地有声:“世间平凡庸碌的男子何其之多?我的姐姐们聪慧过人,为何要屈居于他们之下!?”

    窗外,遮住了暖日的浮云不知何时,缓缓散开。

    太阳的光辉自窗户照入,那窗前的意气风发的少年,背负着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万丈光芒,转身冲她们伸出了自己的手——

    “姐姐,你们可愿意与弟弟一同,颠覆这分裂割据,开创一个万世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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