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蒂纹窗棂外阴雨绵绵,暗不见天日,屋内短灯一盏幽幽颤颤,景物朦胧,空落的摇椅“吱呀”“吱呀”静谧里摇晃。

    娇艳美妇的身影逐渐清晰在摇椅上,抱着膝间五六岁熟睡的女儿,泪落连连,美目哭如水桃。

    “妗妗,你阿爹是被逼死的。”袖沿轻拭泪痕,却止不住泪珠的颗颗滚落。

    微微抽噎着,“阿娘没法再活下去了,我若还活着,我们都会死的。”

    “妗妗……”

    楚妗睁开眼,小小粉粉的一个站在敞开的屋门前,茫然仰起头来,屋里宋妈妈的哭喊朦胧着无法听清,身后炸开割裂天际的闪电,亮光忽闪清晰了房梁上的人影。

    “阿娘!”楚妗从床上坐起,黑夜里汗湿了鬓发,看着紧揪于面前薄衾的双手,眼里是还未从惊恐中回神的茫然。

    起身撩开罗帐赤足行至窗前,透过凤尾纹的雕花看着院落里洒落草叶的淡薄月光,夜间的凉风拂面,清醒了神思。直至天空微白,晨曦落地。

    珠玉进屋就见她站在窗前,鞋也没穿,“公主,昨夜又梦魇了?”

    她至床边取了绣鞋到楚妗身侧扶她穿上,“春日里地上凉。”

    楚妗正坐屋里对着妆奁由梅雨为她梳妆,珠玉从屋外进门来,“公主,陛下身侧的魏公公来了。”

    “哦?”薄施粉黛的清丽之容映在泛黄的铜镜里,一笑嫣然,“来的正好,不久前查到了些东西,刚好与他说说。”

    “诺,奴婢请人进来。”

    铜镜里映着楚妗身后的缂丝江山图屏风,屏风上朦胧的人影退出屋去,不多时便又进来一人,是魏佶。

    “惠安公主,陛下召见您。”

    楚妗见铜镜里倒映的朦胧人影垂首躬身着,“我正要入宫去给父皇、母后请安魏公公就来了。今日怎的有这空闲来我府上。”

    “陛下派遣,奴婢自然得听陛下的。”

    他的回答在楚妗意料之中,脸上淡淡笑意,“我听说魏公公在齐地柳城还有个小孙子,方才三岁,不知真假。”

    屋中忽然静默,只见魏佶那道身影噗通跪下叩头,“惠安公主。”

    楚妗点上了朱脂的樱唇笑意盈盈,“是真的吗?魏公公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那小宝贝的画像我看过,很是可爱,若能接到长安来……”

    魏佶抖若筛糠,悲呼,“公主!一早陛下翻看奏疏,太中大夫上禀您擅养私兵千数人。”

    楚妗起身绕过了屏风至他身前,低眸看着他微微叹息,“哪儿有这么多人,我不过是为府中安全。”俯身又轻拍了拍他肩头,“魏、世、忠……跪着做什么,进宫吧。在这商氏的皇宫,还需公公多加关照。”

    魏佶惶恐地起身。

    魏世忠是他入长安前的名字。惠安公主到底想做什么?多年前的事,难不成还记恨着。

    楚妗已走出一段忽然回头来,明媚的笑,“魏公公,不走吗?”

    魏佶一个寒战忙跟上前,低垂下头。

    未央前殿,小宦打扫着地面,细细的烟尘随风四散。

    魏佶嗅到尘土气皱起眉头,抬手驱赶,烦躁的心情愈发恼怒,“去去去,一边儿去。瞧这灰扫的,怎么办事的!”

    “一点小事罢了。”楚妗站在台阶上回头来,“魏公公何必与下面的人生气。”

    “是是是,公主说的是。”魏佶连连低声应她,没工夫再管那小宫宦,紧随楚妗进入殿中。

    台阶下,小宦抬头,望着楚妗深碧色的身影消失在高台。

    未央前殿之中,商偃从政务里抬头。

    今年过四十鬓发微霜,风华不似当年气势已是越发威严庄重。

    “父皇。”楚妗向他行礼。

    “妗儿来了。”商偃脸上露出笑意,话落眉目又凝几分肃色,“有人告诉朕,你府上养着数目不小的私兵,可有此事?”

    楚妗微微呆愣像是惊疑,踏上殿中的台阶至商偃身侧坐下,圈住了他握着朱笔的那条手臂。

    “确有此事,但不过几百人,是谁告诉父皇了么?儿臣府上常遭凶贼,那贼人十分歹毒,几次都险些要儿臣的命。儿臣独居公主府不知如何应对,常常夜不能寐。”

    “府里下人便说,该多招募些府兵,许就能抓到那贼人,再不济也能震慑震慑他。”

    “哦?何人竟是想要你的命?”商偃看向楚妗,她摇头。

    “儿臣不知,只是府里总是遭贼,好似也不曾丢过东西。”说到此眼里一些细微的惊恐,猜到什么似的,“可是……父皇对儿臣太好,惹人不快了?儿臣毕竟,不是父皇亲生的。”

    她一团墨色的眼里忽然泛了红,睫毛垂下一点点颤动,蓄满了伤心。

    商偃见她这般惹人心疼的模样,抬头轻拍了拍她的头,“妗儿莫胡思乱想,若真有此事朕为你做主。日后府上有任何事,要先告诉父皇。”

    楚妗点头,“好。”

    商偃未再问私兵的事,楚妗退出大殿。

    看着奏疏的商偃忽然开口问魏佶,“惠安公主府常有遭贼吗,朕怎得丝毫不知?”

    魏佶一怔眸光闪烁,垂着眼帘,“禀陛下,公主府中事许是惠安公主怕令您担忧遂未传出,公主她向来都懂事不愿给您添麻烦。”

    商偃沉默了一会儿,他倒是信任楚妗,且一向喜她懂事听话贴心。若说遭贼有人想要害她之事,也并非不可能。

    韶仪与她速来不合,性子又阴狠跋扈,是能想出这种事来的,不过她没那个能力。反倒是太子常纵容她胡闹。

    “你觉得此事,会是何人做的?”他又问魏佶。

    “奴婢不敢揣测。”魏佶道。

    殿中片刻的静默,“去将太子傅叫来。”

    “诺。”

    未央前殿外,楚妗垂着睫款款踏下台阶,眼底晦暗,唇角淡淡笑。

    还得往皇后那儿请安。

    不知太子和商韶仪可在。

    身后微微的脚步声,她回头,见魏佶。魏佶见不得她笑,笑得他心里发毛遂低眸不看。

    “公主,陛下交代了事,奴婢先去了。”

    “魏公公慢走。”她道。

    魏佶的身影在楚妗的视线中远去,往了太子的广明殿方向。她收回视线,目光瞥到一侧还在擦洗台阶的小宫宦。

    面敷白米分一直扑到耳根颈下,睫长如小扇,颤动似惊蝶,唇施一点朱色,貌若好女。

    走了过去,蹲声笑问,“可知太子、毓秀公主此时在椒房殿吗?”

    本是随意一问,隔了一宫之距多半他一个小宫宦是不知,却不想他答,“在的。”

    那声音仿佛是枯叶相擦的沙哑。

    楚妗一怔,仍是笑意,“好。”

    她离开商瀛才抬头,回身看着她的背影远去,长睫敛下,幽暗。

    楚妗入了椒房殿,果真太子盱与毓秀公主都在,围坐皇后身侧,一家人和乐融融。

    已有宫婢禀报,她的出现仍旧显得突兀。就算她每日都会来请安,也依旧与他们无法融入。

    “儿臣给母后请安。”如往常一样楚妗行礼,声音里孺慕,又向商盱与商韶仪,“见过太子皇兄,韶仪皇妹也早。”

    “妗儿来了。”王沛凝看了她一会儿才放下手中杯盏,带上笑的出声,“也过来坐吧。”

    “诺。”

    楚妗乖巧地应,走上前去,然席间一左一右坐着太子商盱,毓秀公主商韶仪,并无她可以坐下的地方。

    左右瞧了瞧,挑了商韶仪身侧于一节台阶之下的位置席地坐下。唇角浅浅的笑始终不曾落下。

    “又不是你亲娘,每天跑得倒是殷勤。”商韶仪端起桌上的糖水,白瓷的小碗,调羹微微搅动中溢出甜香。

    楚妗让甜味吸引看去,看她喝着。脑海浮现一些久远的记忆,垂下了视线。

    “怎么,哄得我父皇只喜爱你一个还觉不够,还要来哄骗我母后?”商韶仪放下了碗,讥讽看着楚妗。

    楚妗刚欲说话,王沛凝先开口了,“小仪,怎么说话呢。”

    轻飘飘的斥责后看向楚妗,见她眼眶有些泛红。

    “妗儿作为姐姐,姐妹间该互相帮助。你妹妹是娇蛮了些,不会说话,妗儿你既是会讨陛下喜欢,也该帮你妹妹、皇兄在陛下面前讨个喜欢。”

    “父皇并不想儿臣在他面前提别人。”楚妗抬眼望向王沛凝,眼里水润润的真诚。

    又垂眼一些低落,“父皇说韶仪皇妹刁蛮跋扈,没有半分公主的样子,不要总在他面前提。他听着会烦。皇后教导无方溺爱纵容,太子也未尽到教导之责,甚至帮着一块儿胡闹,让他十分失望。”

    “楚妗!”商韶仪倏然起身扬手一巴掌打向楚妗,看她摔倒地上。

    太子商盱在旁脸色沉沉,皇后王沛凝一言不发,商韶仪仍不解气抬脚就欲踢,王沛凝急忙拦住。

    “小仪,做什么!”她呵斥,这才有了几分严厉。

    楚妗睫羽微垂敛着清冷的视线舌尖舔了舔被打到的唇角,几分谑笑。从地上缓缓撑着坐起,眼眶红得似无辜的兔子。

    “让,皇妹生气了。”

    她看向商韶仪,又看向另外几人,“是我不该乱说的,”眼角含泪,“母后说的我会试着与父皇说。”

    王沛凝知商偃护她,他们不能太过分,沉着脸色看向商韶仪,“仪儿,向你皇姐道歉!”

    商韶仪却是又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楚妗,“皇姐?她算哪门子皇姐,她也配!若不是她哄得父皇,今日在这儿她是要给我叩头行礼的!我给她道歉?”

    她低声笑了起来,“我给你道歉,你收吗?”

    楚妗仰头看着她,那目光像是欣赏着优伶表演,更含几分怜悯。商韶仪让那目光刺痛,楚妗却收回视线,垂着眼帘忍不住地笑了一声。

    “阿妹在说什么呢,我虽幼年不在宫中,可却就是你的皇姐啊。”

    商韶仪哑口无言,那些事不能提,她没法反驳楚妗。

    楚妗又抬头,眼里水盈盈含着诸多泪珠似的随时能夺眶涌出,“我与妹妹不亲,妹妹不喜欢我也是正常的。”

    她站起身,向王沛凝与商盱行礼。商盱微微蹙眉凝视着她,心头说不出地一些怪异之感。

    “是我今日打搅到母后了,这便离去。”她如泣如诉,拂着泪离去。

    王沛凝欲言又止,抬手要留她还是作罢了。

    “怕她作甚,母后您还怕她吗?”商韶仪见王沛凝脸上的一些忧虑,仍还觉气恼。

    王沛凝收回视线,“你啊,何时才能知收敛一些。”

    商盱一些沉思,楚妗今日瞧着有些反常。她故意激仪儿,是为何?

    楚妗出了椒房殿,只觉要压制不住笑出声来。袖沿半遮面,两肩微微颤动,远望便似在哭泣。

    她却是在低低地笑。

    商偃这样天性凉薄的人,商韶仪竟然以为没有她,她的父皇就能爱她了。

    商偃懂爱吗,他只是会抢他想要的东西。而不想要的,就如那些放在宫中的妃子与子女。

    连看一眼都懒得去看。

    太子该是十分清楚吧,清楚他能当上太子不过因为是嫡出,而非商偃重视。

    真是令人发笑呢。

    向一个被他们毁掉一切的人,耀武扬威。

    楚妗去了太医院,正在太医院里哭哭啼啼眼睛哭得似粉桃时,听闻太子被商偃召见,商韶仪被打了板子。

    有一些畅快,不过更畅快的还在后头。

    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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