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翠红院里被连佩印斩杀的布衣老者名叫司洪,北府司遁甲卫左副领,北府司二十七个内堂武士之一,去年底本已打算告老还乡的他忽然接到上司命令,要他护送东台两名执事前往扶余岛查办牛神功之子牛崇阳被杀一案。
这两名东台执事都是他很看重的子侄辈,扶余岛孤悬海外,虽有王朝水师驻扎,但岛上却是地方实力派的天下,这些实力派对朝廷素来是阳奉阴违,不尊王化很多年,如果没有硬手做后盾即便是北府司的人在那也玩不转。
没奈何,老头儿只得勉强打起精神,随着二人万里向南,渡海扬波去了扶余岛,在那里大仗小仗打了几十场,折腾了一年有余。
由扶余岛回神京城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乘海船北上,至大江入海口换船沿水道向西,在洛州下船,走陆路回神京城。另一条是乘海船至几江,登陆,经南州从陆路回神京城。
水路便捷,但行程单调,没甚乐趣。走陆路,路远,但沿途皆富庶繁华之地,生活多姿多彩。北府司的两名执事说服司洪走陆路,司洪知道二人想要干什么,繁花似锦之州哪能不寻点风花雪月之事?他们有钱有势,又都年轻,实在是没理由委屈自己。但他毕竟已经老迈,心有余而力不足,何况这么多年他该吃的吃过了该玩的也玩过了,余生无憾,有心婉拒吧,奈何时下风气如此,他也不愿横生枝节。然而要他放下身段跟后辈们一起胡闹却也拉不下那张脸,因此之故,在几江登陆之后,他便与二人分了手,各走各路,约定在平江府郊外的兰溪镇会合,两个年轻人自去寻乐子,他则孤身一人游览江南山水。
谁曾想他的两个子侄张三李四却在兰溪镇被苏清河的宝贝儿子苏健给杀了,杀人诛心,人死了,还要给人扣一顶掳掠民女的大帽子。
司洪悲从心起,孤身一人赶到翠红院讨还公道,以一人之力单挑半个江南,一时豪气冲天,震慑的半个江南武林无人敢露头。
只可惜他的运气不大好,撞上了连佩印,最终败阵被杀。
司洪在北府司深耕多年,资历深厚,襄理以上的高级执事人员半数都跟他有瓜葛,或曾是他的部下,或是他的晚辈,死讯传来,整个北府司炸翻了天,众人群情激奋,都嚷着要给他报仇。
牛神功因为儿子的死,本来就对江南八家一肚子怨气,此刻正好顺水推舟,当即派遣三名心腹巡访使率府中精锐前往平江府,筹划对苏家展开报复。
报复行动因为天武会总盟主连世隆的阻挠,最后不了了之,但窝在牛神功和北府司高层心里的那口气是一定要出的。
既然人死在了兰溪镇,那就让半个兰溪镇为他陪葬。
换到苏清河这一边,司洪的确是死在了平江府,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缘由,只要他死在了平江府,自己那就脱不了干系,于是他索性不去管这里面的是非曲直,你北府司要报复,只管放马过来便是,我苏家是那种输不起的人吗?
当日,北府司派人假扮成粮商混入农庄中时,苏清河就得到了消息,但他并没有知会苏德魁,放任苏家在兰溪的农庄陷入绝境而不顾。
入夜之后北府司的大队人马秘密赶到兰溪镇,将农庄秘密围困,子时一过,巡访使石道忠亲自前往坐镇,内应外和,大开杀戒。
一夜之间,兰溪镇苏家农庄自总管苏德魁以下三百八十口人被屠戮一空。
这些苏清河都知道,他忍了。
兰溪镇之役除了被苏浪杀死的三人外,北府司方面毫发无损。
苏浪脱身时救了两个人,石道忠判定凶手就在这三个人中,但究竟是谁一时却拿不准,这就给了苏浪从容撤退的机会。
因为麾下三人的死,石道忠迁怒于翠红院,致使苏家的这棵摇钱树深夜起火,上百间房舍被焚。混乱中杀人二十,都是和苏家有沾连的,尺度拿捏的分毫不差。
此后两天里,平江府城外所有的苏家的产业,不论是独资兴办,还是参股,不论是店铺、客栈,还是庄园、当铺,皆被横扫一空,苏家派出的管家非死即残,与苏家关系亲密的地方官员和豪门富商也跟着倒霉。或是东窗事发,被人揭了贪腐的盖子,或是家宅入盗,人财两失,又或者是横祸天降,莫名被灭了门。
狼烟四起,四方纷扰,苏清河只剩下苦笑,他不能也不敢有任何举动,这个结果早在连佩印护送他的两个宝贝儿子回平江府的那天便已注定。
现在看,比想象中的还要温和些。
连世隆让人带话给他,要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对方死了人,苏家破点财,这很公平嘛。
连总盟都发了话,他除了忍气吞声,独自饮下了这杯苦酒又能做什么?
他只能做一个缩头乌龟,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地协助天武会筹办好江南鉴证大会。在这个纷乱嘈杂的年代,要想生存,除了练好内功,还得抱好大腿,天武会这条大腿就够粗,够壮,务必要抱紧,抱好。
苏浪这个名字苏清河已经听苏厦、苏健兄弟和邬天佑、卿小可提过多次,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庄子里还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少年。上次他来庄里回事,他审视过这少年:谦和、低调,洒脱,从里到外透着精明。但苏清河也留意到这小厮的眼眸中藏着桀骜不驯,他不喜欢桀骜不驯的人,因此少年说要回庄帮忙秋收,他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这次的归来,让苏清河吃惊非小。
北府司精锐尽出,为复仇而来,怎么就让他逃脱了呢?能突破北府司的重重包围全身而退,这本身就是一桩了不起的壮举!
苏清河决定再见苏浪一次,重新审视。
现在,苏浪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开启天眼,默运神识。
没有发现内丹,也没有其他异样,他充其量就是一个精明强干、悟性不错的普通少年。
打发苏浪去后,苏清河想:若他只是一个普通少年,倒是个可造之材,至少在武技修为上会超过自己的两个儿子。江南八家承平日久,大体已经忘了“武”的真谛,随着家族势力日渐强大,对“势”的追求更胜过对“武”的专注。流毒所至,江南八家早已与“武学”二字绝缘,堕落为纯粹的地方豪强。就自己而言,自二十岁后,武技修为停滞不前,十数年间,他的修为没有任何长进。
这次北府司的事警醒了他,这世道说到底还是弱肉强食的丛林,靠人不如靠己,在丛林里要想立足,必须得有一身过硬的本领。家族再强大,失去了尚武精神,那也只是沙滩上的楼阁,万丈繁华又怎敌得他徐徐一股清风。
“请夫人来。”
苏清河淡淡地吩咐道,侍药童子仇髻有些不大情愿地撇了撇嘴,但既然苏清河吩咐了,他也不敢有丝毫的违拗。
得知丈夫召请,衣夫人倒觉得有些意外,这阵子苏清河忙着筹备江南鉴证大会,已经许久没见她了。来请她的是仇髻,对这个男生女相的侍药童子,衣夫人向来是深恶痛绝的,但他是丈夫的心腹亲信,她不敢在他面前稍有造次。
苏清河迎候在书房廊下,笑语盈盈地伸出手。夫妻俩虽然早已貌合神离,但彼此的表面功夫一直做的都很到位,绝不会让任何外人看出他们夫妻之间的不睦来。
此地虽然是苏府内宅,并无外人在场,但夫妻间的戏份还是做了个十足。
行礼已毕,夫妻携手进入苏清河的书房,这里显然有了一些新的气象,最直观的便是主人书桌后的那副《江溪松竹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遒劲有力的墨笔“武”字。《江溪松竹图》出自当世名家之手,描绘的是江南隐士们恬淡、无为的生活乐趣。追求田园竹林之乐,是江南士子们的“雅趣”,江南八家虽以武起家,却因承平日久,或多或少地也沾染了这种风气。
尤其近年,除了极少数特立独行之辈,多数子弟都沉溺于隐士之乐而无法自拔。流弊所及,整个江南武林都日趋萎靡不振起来,在江湖中的地位每况愈下,几乎要被除名了。
如今,描绘隐士之乐的《江溪松竹图》不见了,粗犷、朴质的“武”字又回来,武者之家有了尚武精神何愁不能复兴?衣夫人震惊之余,忽然感到一种振奋,北府司的所作所为,她岂能不知?岂能不恨?知耻而后勇,她的丈夫就还算是个男子汉!
苏清河安顿夫人落座后,便打发仇髻出去了,这个举动也让衣夫人觉得有些不同寻常,往日她来见丈夫,这个不男不女的小厮总是如跗骨之蛆般钉在眼前的。
“夫君今日是怎么啦,如此隆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吩咐妾身吗?”
苏清河不回答,他凝视着妻子,目光专注而深情。
衣夫人一时被他瞧的不好意思起来,面颊微红,娇态尽显。她出身名门,姿容貌美,气质高雅,举止雍容大度,加之粗通吐纳之法,虽已是两个孩子的木器,但容貌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苏清河很诧异,自己的妻子竟还是如此的美丽。
他把身子向前挪了挪,握着发妻的手说:“苏浪,你是知道的,我想收他做义子。”
苏清河说出自己的打算,他想接受连佩印的建议,收苏浪为义子,再纳为苏门弟子,传承日渐衰弱的苏门武学。收徒,他一人可说了算,但若要收个义子,就不得不征询夫人的意见了。
衣夫人在心里权衡了一下,丈夫心意已定,说征求她的意见不过是出于礼节,她又怎敢有丝毫的违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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