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结结实实捅到了众人的痛处:北府司和司夜监一向把手伸的很长,今天这种场合怎么会少了有他们的耳目?这里发生的一切,不久之后都会原原本本地被禀报上去。
“你想怎样?”
“查明事实,不枉不纵。”
“事实……”萧潜眉头一蹙,忍不住哼出一丝苦笑。
“放屁!狗屁的事实,什么畏罪自杀,畏的什么罪?好端端的一个人被你们给逼死了,你们还有脸在那胡言乱语,萧潜啊萧潜,你想出人头地,老夫没意见,但别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更别被这种无耻小人牵着鼻子走。”
“老爷子这话,罗正海不敢苟同,既然有人指责衣夫人行为不检,与逆贼勾搭成奸,并诞下孽种,身为朝廷执法,吃着朝廷的俸禄,岂可视若无睹,了不起是要查一查的。”
罗正海权衡了利弊之后还是决定站到仇髻一边,事情闹到这个份上,萧潜下不来台,丢的是脸面,仇髻却要丢一条命,而这个仇髻偏偏就是他叔父罗思江亲手安插在苏家的眼线!
仇髻狗急跳墙,已经拉出了撕破脸的架势,若是当众把罗思江咬出来,后果真不堪设想。
要保住仇髻就得把水搅浑,衣氏与闫震照通奸这根线不能断。
“罗司法这话可能代表左判司?”
邬上阳这话问的很突兀,这种情形下,就算萧潜心里不愿意也不好公然反对,他只能点头说道:“若老先生不介意,此事还是查问清楚更为妥当。”
“好啊,好,好,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好,你既然要陷进去,也别怪老夫事先没有提醒你。此间牵扯到十八年前的一桩公案,本来以为这件事过去了就算了,烂在人心里谁也不要再提,你们非要翻出来,那咱们就好好说道说道。”邬上阳恨恨地瞪了萧潜一眼,向封石淳点了下头。
封石淳犹豫地望向苏清河,后者凝若磐石,一动不动。苏健惊疑地望着父亲,心中忐忑不安,苏厦则是失魂落魄,一脸的茫然。
“石淳,别藏着掖着了,给他!既然都不要脸了,索性大家都敞开。”
封石淳叹息了一声,从侍从手里接过一只锦盒转交给了萧潜。锦盒的封口处贴着一张泛黄的封条,签押着五六个人的血字私章。
一见这阵仗,萧潜的脑子里嗡地一下。
血字私章,这锦盒里藏着怎样的秘密啊?
真相就在眼前,他却再无勇气去揭开。
罗正海从他手里接过锦盒,事到如今,他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向前闯了。
卿狮岩冷言冷语道:“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看,留神泄密掉了脑袋。”
萧潜顿时惊醒过来,他夺回锦盒,招呼罗正海走到僻静处。
他最后用眼神询问罗正海,后者铁青着脸,咬着牙说道:“已经没有退路了。”
萧潜吁出一口气,脸色霎时雪白,他颤抖着手揭开了封条。
锦盒里是一块纯金令牌和三封业已发黄的麻皮纸信封,信封上没有字迹,只有一枚椭圆形的红戳。
“啊——”
尽管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萧潜还是失手打翻了锦盒。罗正海手快,抄手把盒子接住,只是一眼便是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已经说不出话来。
这椭圆形红戳乃是九重宫宫务局收发密件函文专用的印鉴!
禁宫深似海,隐藏着太多的秘密和凶险,岂是谁都可以触碰的?
再看那块令牌,二人更是吃惊非小,这是前宫务局佐领大臣公府尪的随身之物。
公府尪是当今皇太后的亲侄儿,皇帝的表弟,爵封镇国公,手握数十万精锐禁军,乃是当朝一等一的豪强权贵。
萧潜吐了一口气,心里反而坦然了,事涉禁宫内闱秘闻,他们已无退路,看与不看其实都是一个结果。既然如此,还不如死个明白。
三封信按时间顺序叠放,封口开启,拆信细读,许多陈年旧事又活了过来:被人指责为逆贼闫震照孽种的苏厦其实应该叫公府越,他是公府尪与苏清河之妻衣氏的私生子。
衣氏出身兰亭郡衣家,她的姐姐衣岚十四岁被甄选入宫,做了女官,侍奉于皇后驾前,十分受宠。衣氏十六岁时游历神京城,一日去皇宫探望姐姐,因无通行令牌被宫卫所阻,心高气傲的衣二小姐可不管你什么皇宫禁卫,爆发了激烈的言语冲突。
深宫禁地岂容随意胡闹?她被宫卫逮捕,关押在监门卫大牢里等候审讯。
衣岚获知讯息,夤夜求告于宫务局佐领大臣公府尪。
公府尪对这个女官素有好感,遂连夜找到监门卫将军,疏通了关系,捞出了衣二小姐。姐妹俩感激公府尪的恩情,隔日去府上拜谢,不想公府尪与衣氏一见钟情,花好月圆之夜就私定了终身。
两个月后,衣氏返回故乡南州兰亭郡参加兄长婚礼。
衣岚侍奉皇后多年,深得宠幸,皇后进位皇太后之后,念其劳苦功高,赐其爵位,擢升为掌印女官,令其常伴左右。
一日,皇太后游春落马,摔折左臂,心情郁郁寡欢。皇帝为讨太后欢喜,封公府尪为弘国公,并代公府尪讨皇太后身边女官衣岚为妻,皇太后大喜,精神一旺,身体也好起来。母子联手瞒住公府尪和衣岚,命有司秘密准备婚礼,待一切就绪,忽于朝堂大典之上,当着天下臣工的面为二人赐婚并着即举行婚礼。
皇太后和皇帝联手出击,公府尪和衣岚只能遵旨认命。
衣氏回到兰亭郡后不久发现自己怀孕了,此时公府尪已经与衣岚在神京城完婚,太后赐婚,皇帝皇后亲自主婚,昭告天下,谁敢质疑?
衣家也是江南有数的名门望族,自然不愿搞出姐妹共侍一夫的荒唐闹剧,更不想女儿未婚先孕的丑事人尽皆知,败坏门风,恰巧平江苏家遣人求婚,便匆匆将衣氏许给了苏清河。
此后十余年间,公府尪地位越来越高,权势越来越重,但仍念念不忘心中旧爱,他派人与衣氏联系,欲重续旧缘,甚至借清剿闫震照之机亲自到了江南,并设法见到了衣氏,奈何时过境迁,旧梦难圆。
江南八家恐这桩孽缘闹出大乱子来,推举邬家家长邬上阳、封家封石淳、卿家卿狮岩共同出面,约出公府尪,迫令他起誓不再纠缠衣氏,并扣留他的随身令牌作为信物。
“苏庄主早就知道苏厦的身世,却从未介意,这十几年来待苏厦若已出,一丝一毫也未曾亏待过他。今日他忍辱负重,一让再让,为的是皇家的脸面啊。可恨你们被人利用,不惜用几条人命翻出这笔陈年旧账。你们伤的是谁的颜面?得意的又是哪个?”
面对封石淳的责问,萧潜无言以对。
他深知这回自己是结结实实地被人摆了一道,官场险恶,诚不我欺也。
“衣夫人哪里是畏罪自杀,她是为了顾全皇家的体面,这笔账你们将如何清算?”
一席话问的萧潜和罗正海汗出如浆,苏家非但是江南世家豪门,更与朝中显贵方家联姻,自然是十分难惹的角色,此番他们下注能抓住衣氏私通闫震照的把柄,将其斩落马下,却不想挥刀过猛,斩了个空。杀敌不成,反把自己的腰给闪了。
如今逼死了人,又未能扳倒苏家,想那公府尪贵为国公,乃是当今天子的表弟,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他又是皇太后的亲侄儿,手握禁军,拱卫着神京城,自己竟当众逼死了他的旧爱,又无比生猛地欺凌了他的爱子,这笔账怎么算的清?
这往后的日子啊……
简直不敢再往下想了。
罗正海哆嗦着将锦盒还给封石淳,擦了把汗,转身喝令左右:“将这背主狗奴拿下。”
仇髻见势不妙,撒腿就跑,早被一人飞锤砸翻在地,一时口喷鲜血,一条命早没了半条。
……
苏浪“挟持”着卿小可一路退到城南湖边,湖面上早停了一艘小船,是连佩印派人给他们预备下的。苏浪若不能及时脱身,卿小可就继续处于危险之中,苏浪不能远走高飞,监察院就仍有伤害他们的可能,这是八家所不愿意看到的。
追击苏浪的监察院勾当和平江府捕快没料到会有这一幕,他们都来自北方,北地天寒,水就是水,跟路风马牛不相及,没人想到穷寇会走水路。
大总管府的都尉梅斯慰倒是想到了这点,但他装着不知道,眼看这件事被搅成了一团乱麻,他才不想陷进去呢。
摸黑划船到了南湖中心,卿小可一指黢黑的东南方向,让苏浪把船靠过去。湖岸边是一片低矮的小山丘,林木茂密,人迹罕至。
苏浪先跳上岸,正待把船拖上来,卿小可却用剑在船底上刺出两个窟窿,跳上岸后又丢了块大石头在船舱里,眼看着小船慢慢沉入湖底,这才转身钻进树林。
至此,二人基本脱离险境。
这湖很大,周遭多树林、野地。监察院的势力集中在城里,出城之后就是个睁眼瞎。
罗正海虽然是平江府的司法兼捕头,但他是外来官,支使不动本地的那些地头蛇,除了从神京城带来的一干死党外,并无多少可用之人。
朝廷对外地的驻军向来控制的很严,大规模调兵找人,萧潜和罗正海都还没这个能耐。
所以这里是安全的,他们不必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二人找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下,背靠着背,因为疲累卿小可把脑袋靠在了苏浪的肩上。
苏浪轻咳了一声:“我如今是冥国的奸细,是绑你的凶犯,我劝你还是离我远点。”
卿小可嘻嘻一笑,非但没被吓退,反而转身来一把搂住苏浪的肩膀,满眼放光地说:“那我也不怕,我知道你的用意。”
苏浪道:“知我者,小可也。可惜,这恶名我是背定了,谁也救不了我,所以你还是要离我远点。”
见苏浪说的正式,卿小可不干了,猛地推了苏浪一把,圆目怒瞪:“你什么意思?”
苏浪忙陪了个笑脸道:“好意,我是在为你着想。”
“用不着。”
卿小可起身便走,苏浪无奈只得追过去:“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到哪,你跟我到哪。”
“这话说的,现在跑路的可是我。”
“你说什么?”
“没什么,今晚的天气可真不错,晴空万里,星月无光,月黑风高,正好……”
“正好什么?”
“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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