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手中的配剑落地, 江慎急退几步,背部撞上了粗粝的树干。
他的面前,沈无为将那化作齑粉的玉坠随手扔下, 拍了拍手。
“没用的。”沈无为道, “我修炼已至半仙半妖的境界, 凡间的利器伤不到我了。”
江慎撑着树干,一言不发。
方才,江慎也担心崽崽会遇到危险,让小狐狸先行离开。他想随后带着侍卫进山, 可谁知黎阮前脚刚走,那林中忽然掀起一阵狂风。狂风过后, 江慎被带到了这片陌生的树林, 见到了这个人。
江慎悄然看向四周, 透过茂密的树冠能看见那尚未完全暗下去的『色』。他大致能猜到自现在应该在长鸣山中, 可具是何方位,他不知道。
长鸣山太大了。
似乎瞧出了他的图, 沈无为笑着道:“太子殿下, 白费功夫。这长鸣山群山环绕, 树丛茂密, 往这山中一躲,若无灵力感应, 连你身边那只小狐妖说不准都会『迷』路,何况是你。”
“他伤了我的丹核,破了我的长生道, 但一点隐藏气息的法术我还是会的。”
“他找不到你了。”
江慎垂下眼,默然不答。
事已至此,他怎么可能还看不出, 这人头到尾的目标只是他。放江承舟来赴约,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迟迟不现身,是为了引小狐狸离开,独自抓到他。
江慎:“你修行既已达到如此程度,为何还要干涉皇权?”
“错啦。”那张苍老的脸笑起来,脸上的沟壑更为明显,“不是贫道要干涉皇权,如果可以,贫道也不想淌这趟浑水。可谁让你要生在帝王家,你如果是个普通人,事情何须变得这么麻烦?”
江慎皱起眉:“你什么思?”
“想拖延时间,让你的小狐妖找到你?也罢……”
许是多年的心愿即将实现,他反倒显得没那么心急。
沈无为往前迈了几步,『逼』得江慎步步后退,眼底中带着不难看出的快:“贫道毕竟谋划了这么多年,如果让你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那多没思。”
“我是想炼化你的生魂。”沈无为道。
江慎:“生魂?”
“你自都不知道吧,你的魂魄有着超乎寻常的力量。”沈无为深深的望着他,眼底尽是贪婪,“我也不知你一个小小的凡人,为何会有这么强大的魂魄之力,或许是百世积攒的功德?又或许是你前生曾是个得道之人?管他呢。”
“总之,我需要你的魂魄之力。”
江慎:“你要魂魄之力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飞升!”沈无为情绪忽然变得激动起来,“贫道苦修百余年,在渡劫期前停滞了快三年,可连半片劫云都不曾见过。”
“我师父说,我是机缘未到,可这机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五年,年,还是百年?”
“长生道,也是有尽头的。”他稍平复下来,轻轻叹了口气,“我先前虽能保持身年轻,可我能感觉到,这具身的生命力一刻不停在流失。你看,你那小狐妖破了我的长生道后,我都成了什么样子。”
他抬起那已经变得干瘪苍老的手,轻嘲一笑:“我等不了那么久啦。”
江慎:“炼化我的生魂,你能飞升了?”
“谁知道呢,总要试一试的。”沈无为道,“古书上说,炼化吞噬生魂能大幅提升道行,尤是你这般力量强大的生魂。而道行急速提升,有机会引来劫云。”
“可我不能直接要了你的命。”
“大恒如今国力盛,将是一派盛世。如果你死了,换做一个违背命的人登基,王朝由盛变衰,那过错在我头上了,这怎么行。”
江慎:“所以你想辅佐江承舟登基,顺理成章取我命。”
“是啊。”沈无为叹息道,“可惜他是个疯子,满脑子只有那些情情爱爱,没了那只小狐妖,好像连命都不想要了似的。”
“可他中了我一箭,快要死了。”江慎冷冷看他,“他如果死了,你再杀了我,谴不是一样会落到你头上?”
“不,他不会死的。”沈无为摇摇头,“我知道他今日赴约恐怕凶多吉少,所以给了他一张护心符。那东西能护住他的心脉,算伤得再重,一时半刻也死不了。”
他又笑起来:“等我将你的生魂炼化,吞吃入腹,再去将他救活好。”
不对。
不是这样。
江慎忽然想起江承舟方才对小狐狸说的后那席话。
——“当心沈无为。”
——“不过,他想要的应当再也没法实现了。”
江承舟他……
江慎若有所思地敛下眼。
长鸣山下,那片江慎带人埋伏的树林里,如今已经『乱』成了一片。太子殿下在众目睽睽下消失,让在场的侍卫都慌了阵脚。
众人四处寻觅江慎的踪迹,没有人注到,原已断了气的江承舟忽然又睁开眼。
他失血过多,脸『色』已变得极苍白,但那双眼却格外明亮。他低头看向伤处,沾满鲜血的手按住那枚箭矢,猛地施力。
贯穿胸口的长箭被他生生拔出,鲜血变加厉涌出来。
大片衣襟被鲜血染红,但他神情丝毫未改,这么一点一点,竭力往前爬去。
“肃亲王还活着,让他跑了!”
他身后传来侍卫的叫喊,似是有人追了过来。
脚步声很快来到身后,江承舟忽然翻过身,抓着箭矢的手用力一刺,箭尖深深刺入那侍卫的咽喉。
而后,他抽出侍卫手中的长剑,用长剑支撑着身站起来。
“滚开!”
江承舟背靠树干,双目赤红,一张口涌出鲜血,嘶哑道:“不想死拦我,我要去见他,我要见——”
江承舟余光瞥见了什么,话音猝然顿住。
在场的他侍卫也跟着停住。风中吹来一阵清幽的香气,众人的神情变得空洞,而后身软倒在地,这么睡着了。
“你再继续这样,那老道士的符咒也保不住你的命。”林见雪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江承舟遥遥望着他。
他失血过多,视线跟着变得有点模糊,几乎看不清那道纤长消瘦的身形。
但他还是竭力看过去,想开口,口中马上涌出鲜血。
他又用衣袖擦拭。
“抱歉,我想……想再见你时,让自好看一点。”江承舟放轻了声音,急促而艰难地喘息着,“不该让你看到这么难看的模样。”
他现在的模样的确不太好看。
这位生来富贵的亲王此生都没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那一袭青衫染了大片血『色』,脸上血『色』尽褪,连眼神也变得有点涣散。
他竭力擦拭,仍然无法擦净脸上和脖子上的血,无奈苦笑一下,身顺着树干滑落。
林见雪走到他面前。
江承舟仰头看他,抬起手似乎想碰碰他,却又看见了自那满手的鲜血。
悻悻收了回来。
“你故的吧。”林见雪低头看他,眸光冰冷,“你故激他杀你,想『逼』我出来见你一面,是吧?”
江承舟没有回答。
他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人,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仿佛想把这张脸深深印入骨血。
“我明明已经两清了。”林见雪闭上眼,不再看他,“我都还清你了,你为什么还要纠缠我?”
“对不起。”江承舟轻声道,“可我不想两清。”
他急促喘息着,好像每说一句话都要耗费全身的力气:“怎么能两清呢,我那么爱你,我……七年了,我没有一刻忘得掉你,怎么可能两清呢……”
“阿雪,你对我不公平……你对江承舟不公平。”
他相处的时间太短暂了,短短三个月,他甚至没有机会,以江承舟的身份好好爱他。
“我明明……只想要一个机会。”
林见雪猝然睁开眼。
他低下头,像是听到了一个极荒唐的笑话:“可你当初怀疑我,『逼』迫我,险些害死我的时候,也没有给过我机会。”
江承舟怔住了。
林见雪轻嘲一笑,转身想要离开。
“来生。”江承舟有些慌『乱』地撑起身,他,“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林见雪脚步一顿:“来生?你两世作恶多端,你觉得你还有轮回的机会?”
“我不知道。”江承舟哑声道,“但只要有机会……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会回到人间,我……”
“赫连煜配不上你,江承舟也配不上你。这一世,这条命,我还给你。”
“下一世,我做个普通人。你想折磨我也好,报复我也罢,想怎么都好……让我见不到你。”
林见雪没有回答。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很快消失在山道的尽头。
江承舟缓缓收回视线。
“你说得对,我是故的。”江承舟笑起来,喃喃自语道,“可我也没有办法……早晚是要死的,死在这里,还有机会见你一面,不是么?”
接着,他扯开衣襟,里面取出一张染了血的符纸。
“帝王之相……这什么糟心的命。”
江承舟双手用力一扯,将那符纸撕了个粉碎。
符纸被撕毁的瞬间,江承舟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却再也吸不进任何一口气。他用尽后一丝力气,袖中取出一枚玉佩。
放到唇边,仿佛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来生……”
他话没有说完,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不再动了。
“——江承舟!”
树林里,沈无为感知到了什么,忽地大喝一声,目眦欲裂:“你竟敢……你竟敢……”
眼前闪过一道暗影,是江慎趁机『逼』近。
他心绪动『荡』,还手的动作迟疑一瞬,只来得及侧身躲开。手臂传来尖锐刺痛,被划破了一道长长的伤痕。
沈无为后退几步,捂住伤处:“你怎么可能——”
“看来他没骗我。”江慎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刀锋抖落一串血珠,“这东西果然是开过光的。”
江慎这一刀没有收力,沈无为右臂霎时鲜血如注。如果不是他方才后关头躲开,这匕首恐怕已经『插』入他的心口。
但沈无为没有理会。
他抬眼看向江慎,眼中满是阴冷的戾气:“你为何要阻拦我,你全都在阻拦我!”
他疾步上前,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掐住江慎的脖子,将他狠狠掼到地上。
“你是不是觉得,江承舟死了,我不敢动你了?”沈无为冷眼看着他,眉宇间仿佛萦绕着黑气,眉心慢慢浮现一道血痕,“当不了神仙,大不了道爷入魔,吃了你的生魂,我照样可以长生不老!”
掐着他的那双手用力收紧,江慎眼前阵阵发黑,持着匕首的手也渐渐失了力气。
不知过去多久,钳制在脖颈间的手松开,空气重新灌入肺里。
“咳咳咳——”
江慎急促咳嗽着,好一阵才恢复了视物能力。他艰难抬起头,却见沈无为样仰头看向际。
江慎后知后觉发现,『色』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暗下来。
山中狂风骤起,空被层层叠叠的阴云所笼罩,那阴云之中,隐约能看见些许细碎的闪电划过。
“是劫云!”沈无为眉心的黑气和血『色』瞬间消散开来,眼底满是喜『色』,“这一定是劫云,上听见了我的心愿,给我送劫云来了!”
江慎急促地喘息,仰头看向空。
不对。
这劫云是……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沈无为也没有再理会他。他掐了个符咒腾身而起,飞向半空。
沈无为仰大笑:“来吧!”
可率先到来的并非雷电,而是一阵轻轻的笑声。
“我知道,这东西能把你骗出来。”清亮的男子嗓音在他身后响起,沈无为回过头去,看见了那道鬼魅般的身影。
黎阮朝他偏头一笑:“想尝雷劫的滋味早说呀,我能满足你。”
沈无为神情变了:“这雷劫……你——”
黎阮忽然倾身上前,死死抓住了沈无为的肩膀,笑容在那苍白的电光中显得有些森然。
“……这是我的雷劫。”
他话音刚落,一道雷电当空劈下,将两人的身影尽数吞没。
沈无为被迫受了这道不属于他的雷劫,仿佛被活活剐去一层皮肉,发出凄厉的尖叫。
树林里,无数细碎的雷电四散开去,有些甚至落到了江慎身边。
江慎勉强躲过,仰起头,对上了那双熟悉的,带着点担忧的眼神。
那一袭红衣的青年衣袂翻飞,他嘴唇轻启,话音被淹没在狂风和雷电中,但江慎看出了他说的是什么。
他说:“等我回来。”
接着,黎阮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抓着沈无为重新飞向远处。
雷电也跟着追了上去。
“小狐狸!”
黎阮在半空又受了几道雷,重重地摔在悬崖之巅。
沈无为摔在他前方不远处,他抬头看过去。
对方已经不太能看得出人形,浑身都变得焦黑干瘪,骨肉分离。
又是一道雷电劈下,沈无为连半点声音都没能发出来,被彻底劈成了灰烬。
黎阮松了口气,身伏倒在地。
雷劫一旦开始不会轻易结束,边电闪雷鸣,酝酿着下一次落雷。
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也出现一道道焦黑的伤口,那伤口在灵力作用下飞快愈合,又在下一次雷中伤得更重。
所谓雷劫,是如此。
九九八一道雷,一次次的打碎重生,扛过去了,是脱胎换骨。
可迄今为止,他至多只扛过了七三道雷。
黎阮知道自这次也不可能扛得过去。
虽然法力已经恢复,但他现在的心境已经与先前截然不,他根没有做好渡劫的准备。
“不疼的,不疼的,再坚持一下。”黎阮蜷缩在地上,眼眶通红,小声给自打气,“坚持一下好了。”
如果是普通人,应该会像沈无为那样,被雷活活劈死。
但黎阮不。
他每次召出的雷,好像都不想要他的命。它只会生生磨损掉黎阮的力量,磨损到哪怕再多一道雷,他可能会丧命的程度。
到那时候,它会停下来。
黎阮闭上眼,在剧痛和灵力的飞快流失中,静静等待着那一刻到来。
身的自我修复越来越慢,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不知过去多久,恍惚间,他感觉有人接近了自。
他被圈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过来呀。
雷……雷还没结束呢。
黎阮伸手想推他,可他说不出话,也没有力气。
在这时,边轰鸣一声,雷电当空劈下——
“小狐狸?小狐狸……”
恍惚间,有人在耳边轻声唤他。那声音很熟悉,仿佛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好像近在耳畔。
黎阮眯起眼睛,竭力看过去,却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黑影。
那声音他:“小狐狸,你要与我去仙界吗?”
仙界?
他可以去了吗?
可是……可是去了之后,是不是不能再回来了。
“是啊。”那声音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温声回答,“去了之后,很难再回来了,你要去吗?”
那怎么行呢。
黎阮在心里想,江慎还在这里呢,他的……他的崽崽才刚出生呢。
他怎么可以自离开。
“你不想去吗?”那声音又,“你还想留在人间,对吗?”
黎阮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许多画面。
他看见长鸣山草长莺飞,看见野兽为了夺食大打出手。他看见京城林立的楼宇,看见那来往的行人为了生计奔波不休。
众生百态,烟火人间。
在人间的生活并不全是开心的,但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不好,何况……
黎阮看见有人朝他走来,男人温柔的朝他笑着,怀里还抱着那只软绵绵的小狐狸幼崽。小崽子伸出两只前爪,嗷呜嗷呜地要他抱抱。
“对。”
黎阮坚定道:“我要留下来。”
随着他话音落下,仿佛一阵风吹开了白雾,黎阮终于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人。
对方穿着浓墨一般宽大的衣袍,一双淡金『色』的眼眸垂下,看向他的视线里满是温柔。
那是一张与江慎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可很快,这道身影像是被风吹散一般,虚空之中,只留下对方温和的回应。
“好。”
黎阮睁开眼。
他先感觉到的是疼,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火烧被针刺一般,疼得他喘不上气。而后他才发现,自被人紧紧抱在怀里。
抱住他的那人低头看着他,那道视线,与他方才在梦中所见如出一辙。
黎阮的目光越过他看向际,原要落下的雷不知为何戛然而止,山崖之巅狂风大作,将边的阴云吹散开。
“咦?”江慎很快发现了异常,抬头看过去,“劫云,消失了?”
“你是傻子吗?!”
黎阮终于找回了自的声音,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我不是让你等我吗,你来这里做什么呀?我被雷劈一下多打回原形是了,你要是被雷劈中,你会死的!”
雷劫已经过半,灵力很难短时间将身表面的伤痕修复。
黎阮脸上、手上都留着明显烧灼的伤痕,轻轻一动往外渗血。许是身的疼痛让他变得比平时还要脆弱,黎阮没有一点劫后余生的喜悦,心里又后怕又委屈,一哭停不下来。
江慎心疼得要命,不敢碰到他的伤口,手忙脚『乱』帮他擦眼泪:“对不起,对不起,你哭,是我错了。”
可是他怎么可能不管。
他怎么舍得自躲起来,眼睁睁看着他的小狐狸受苦。
“你说得对,我真的是个傻子。”江慎叹了口气,也有点无奈,“可每次看你遇到危险,看到你难受,我忘了你实特厉害。”
他俯下身,抚『摸』着黎阮的鬓发,喃喃道:“你只是我的小狐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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