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看起来快要下暴雨,乌青色的云卷积在头顶,带来黑沉沉的压迫感。

    苏娆急匆匆往仙庙那边走,苏小胖在前带路,秦霁紧随其后。

    仙庙是大周朝所有城镇村庄都会着重修葺的地方,里面供奉着各位神仙的像,供人们随时去朝圣求仙,祈祷叩拜。

    大周朝灾祸频生,这是人们慰藉不安心神的胜地。

    每一处的仙庙都打扫得一尘不染,用最好的木材和涂料,稍有破损便会有人连夜修补。

    苏娆记忆中,每月固定上下旬都会随爹娘来仙庙祭拜一番,但不该是今日。

    又想起昨晚爹娘说每月来磕头都会向神仙祈祷,希望她早日归家。

    心愿以偿,想必他们今日是来还愿。

    不过,为何会被其他乡亲们堵住?

    苏娆心忙意急到了仙庙外,果然看到一堆人持着锄头镰刀之类的东西,堵在外头。

    他们没敢进去,毕竟在仙庙内大动干戈是对神仙不敬,却也扯着嗓子青筋毕露在吆喝,十分不气。

    苏娆一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她现在太漂亮夺人,浑身气质便不是他们这些乡野村夫可比拟的,再加上金丹期的修为潜移默化地产生了些许压制。

    人们看到她,就仿佛见到仙女下凡似的,震惊仰望,双腿忍不住放软,想要朝她叩拜。

    许多修真者就是这样出现在凡人面前,甚至外放灵力压制凡人气场,享受他们的孝敬和好处。

    但苏娆没有。她已经在尽力敛息藏灵,但不自知散出来的自信从容仍然影响到了大家。

    她轻咳一声,大家就收起东西,安静下来。

    苏娆先是问候大家,许多年未见,有些长辈已经不在,也有不少她陌生的小孩。

    但总归这个村子看着她长大,她尽量温和笑着,四周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松弛下来。

    一一打过招呼,她才问起她爹娘的事。

    头发花白的村长站在最前头,义愤填膺说道:“娆丫头,你赶紧劝劝你爹娘吧!他们……他们居然在祭拜星辰那对罪仙夫妇!”

    凡人都知道,千古流传的神话故事里,有一对罪大恶极的神仙夫妻,夫为“辰”,妇为“星”,两人唯利是从,狼狈为奸,臭名昭著。

    甚至与魔界串通一气,最后犯下滔天大罪,差点害得凡人灭绝,天崩地裂。

    人们唾骂他们,痛恨他们,甚至想将他们的立像神龛都迁出仙庙。

    可不知为何,每每想要迁出,天降异象,望而生畏,也就不了了之。

    大抵是这两位罪仙既祸害人间,又想要人们供奉,哪有这种好事。

    每个地方的仙庙都把这对罪仙立像移到最角落中,不再有人打理进贡,甚至偶尔余光瞥见都会唾骂几声。

    神仙全都善良仁慈,普度众生,偏偏这两位坏透了,实在不配为仙。

    村长跺跺脚,恨铁不成钢地背着手摇摇头,挥手道:“罢了,大伙儿走吧,娆丫头回来了,她是半仙人,想必她比咱们更清楚。”

    “行,这回看在娆丫头面子上,就算了。”

    “娆丫头,下回要是看到你爹娘再祭拜那对罪仙,我们可不气了!”

    大家皱眉叹气,一个比一个愤慨,前后离开。

    苏娆回头,望着他们出声谴责的时候,头顶便会出现着粗细不同的金线,往东方的天际延伸。

    几乎所有人都有。

    她走进仙庙,只有她爹娘头顶没有,空落落的,不知为何反而让她安心。

    苏父苏母心虚地站在墙角,低着头,一脸深知自己做错事的表情。

    秦霁没有跟着苏娆进去,他听到“星辰”二字时,藏在袖中的手掌便已攥紧,下颌紧绷。

    此时,仙庙外已恢复一片寂静,里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竖起耳朵,比任何时候都关注她在说些什么。

    “爹娘,你们以前一直很小心,怎么这次会被发现?”苏娆竟像是早就知道她爹娘在供奉。

    秦霁长眸掀起一重重波澜,与他往日恬淡无欲的模样迥然不同。

    仙庙内的对话还在继续。

    苏母在小声啜泣,“许是你爹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昨儿又宿醉,今日还头疼着。我们本是来还愿,谁知祭拜完他忘了把香火灰扫开,就被进来的人察觉。”

    “算了,这事我处理。”苏娆揽住爹娘的胳膊,“我先带你们回家。”

    今日爹娘受惊,苏娆也是心疼。

    可她并不觉得爹娘做错了什么,所以连“罪仙”二字都未提及,便带着爹娘走了出来。

    秦霁默默跟在一侧,良久,他终是忍不住问出口,他们为何要供奉星辰二仙。

    苏娆脚步微顿,“秦真,你也觉得我爹娘做错了吗?”

    秦霁摇头,“供奉哪个神仙都没有对错。”

    听到他这么说,苏娆神色缓下来,苏父苏母一脸“这女婿果然选对了”的唏嘘感动。

    还是苏父先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星辰二仙即便犯错,也是几万年前的事了,我们人生短短数十年,何必去评判神仙的过错。”

    “是啊。”苏母擦擦眼角,“我们就是觉得星辰二仙怪可怜的,立像都快碎了,也没人供奉,我们多烧两炷香也没什么的。”

    苏娆补充道:“众仙平等。从我小时候起,每回去仙庙,爹娘都会给每位神仙都烧两炷香。”

    他们家和村里其他人不同。

    人们大多潜心诚意供奉一两位神仙,但苏娆爹娘却是仙庙所有神仙都拜。

    她爹娘从小就告诉她,神仙有神仙的事,盼着神仙百忙之中听到自己的祈求太难,倒不如自己付出十二分的努力,比如每位神仙面前都磕个头,万一哪位神仙听到,便能得偿所愿。

    比如盼苏娆早日归家这事儿,他们也是每位神仙面前都跪了一遭,包括星辰二仙。

    管它好坏,能灵验的神仙就是好神仙。

    所以还愿时,自然也给星辰二仙也点了香。

    苏父说回今日的事,郁闷地低下头,“谁知不小心被发觉,村里人竟如此忌惮着急。”

    苏父心大,这是他没想到的。

    “许是被神话故事耳濡目染,生怕他们二仙卷土重来,又为祸人间吧。”苏娆无奈道,“但这二仙都死了两万年了。”

    “啊?”苏父苏母诧异地看向她。

    “我去了合欢宫才从一本古籍中看到。”苏娆耸耸肩,“这二仙曾背叛仙界,勾连魔尊,差点害仙界覆灭,人间崩塌。幸好他们的儿子开霁仙尊惊世绝艳,力挽狂澜,才拯救苍生于水火。”

    “他们二位在那场大战中与魔尊一同陨落。念在其儿屡立奇功,便没剥夺他们的仙位,依旧让他们配享仙庙。”

    只不过,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依旧流传出各种各样的神话故事。

    作为灾祸的始作俑者,星辰二仙都骂得狗血淋头,臭名传遍人间,即便立像神龛仍在仙庙,却不会再得到任何信仰尊敬,遗臭万年。

    苏父苏母听完,同样是一声叹息。

    “那二位的神仙立像看起来,实在不像坏人。”

    苏娆也觉得如此,她甚至觉得,辰仙君高大峻拔,星仙子玉质清丽,二人立像十分登对,她从小就喜欢仰起脑袋,一直一直望着他们的神龛。

    “秦真,我们走。”把苏父苏母送回家后,苏娆忽然抓住秦霁的手腕,拎起一些木桶鬃毛刷之类的工具,又要往外走。

    苏父苏母一头雾水,但孩子大了,他们不再过问。

    苏娆拉着秦霁,重新回到仙庙外。

    她二话不说,指尖轻轻一点,空空的木桶里多了些金灿灿的亮漆。

    秦霁大致猜到她想做什么,却有些不敢相信。

    “你要为星辰二仙重镀立像?”

    “是啊,那立像年月太久了,都快碎了,原本的漆也全掉了。”苏娆一边说,一边挽起袖口。

    “……”秦霁半晌无声,她已经轻快利落地摆好小刷子,又朝亮漆里掺了些她的灵力进去,这就成了绝佳的立像金漆,因为有灵力融入,这样立像漆好后,便是再放上千年也不会再腐朽失色。

    立像还有些很多残破的地方,她又从小荷包里找出一些墨寒木的边角料,都是她之前赚灵石时剩下的,在修真者眼里不值几个钱,但对凡人来说却是绝世珍品。

    秦霁见她认真垂眸漆像修补的样子,他胸腔微微震动,终于忍不住道:“你不必为他们做这些。”

    “闲着也是无事。”苏娆眨眨眼,往立像神龛上扔了个洁尘法术,把这么多年的厚厚尘埃全都弄干净,“秦真,你不觉得这二位神仙的立像格外好看么?”

    就这么落满灰尘,破败腐朽,实在糟心。

    苏娆也不知道为何,以前小时候只是觉得好奇又可惜,现在却是一看到就不忍心,想要做点什么。

    她长长的睫毛像一把细密的小刷子,随着小心翼翼的修补上漆而不停刷动。

    这是很细致的活儿,苏娆手上不停,嘴上还在和秦霁闲聊。

    “说来好奇,秦真,你说为何仙庙里都没有开霁仙尊的立像和神龛?”

    “开霁仙尊是星辰二仙的儿子,他们这样好看,开霁仙尊一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

    “所有神仙甚至连仙帝在每一处仙庙都有立像,独独开霁仙尊没有。”

    苏娆嘀咕着,很是纳闷。

    秦霁默了一会儿,神情恻然,语气复杂,“或许,是他不需要……”

    苏娆疑惑抬头,正想多问两句,外面忽然响起越来越多的脚步声。

    她愣住听了听,毫不意外道:“果然来找我了。”

    “你就待在里面,我去瞧瞧。”苏娆起身拍了拍手,整理一下裙角,快步走了出去。

    秦霁听话地留下来,但目光却一直紧紧锁着她的背影。

    他能看到她很快被人们围住,肩线纤细,身形娇小,气场却能压住在场任何一个人。

    村长痛心疾首地问她,“娆丫头,你怎么比你爹娘还糊涂啊?那两个是罪仙!罪仙!你居然还给他们俩重塑立像!”

    人们指责的议论声喋喋不休。

    苏娆安静听完,灿烂一笑。

    “我没糊涂。今日我爹娘来供奉星辰二仙,也是我让他们来的。”

    村长和所有人都气结,“你!娆丫头,你怎么你!”

    大家震惊又诧异,说不出话来。

    苏娆继续大大方方地笑,忽然脚底生起一阵风,将她半托到空中。

    这般行径,看得众人更是瞪大眼,屏住呼吸,还以为自己真见到了神仙。

    苏娆弯起唇角,“各位大爷大娘叔婶姑舅,你们都是我的长辈,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

    “但不必担心,我做事有我的分寸。”

    “我想,我应当可以说我更懂神仙吧?”

    她说话间,日月星辰的光都仿佛聚到她身上,衬得她越发美丽娇艳,周身光焰万丈。

    人们都看傻了,听着她从容笃定而不失礼貌的语气,望着她自信崭亮的笑容,谁都没有话再憋出口。

    仙庙里光线很暗,秦霁站在顶梁下,脸遮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

    但他同样在望着她,瞳孔映着纷呈色彩。

    她此时看起来,好像真的会发光。

    在他眸中,在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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