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瘠,战乱,吃饱和穿暖成了最奢侈的事,一个垃圾坑甚至可以养活一个村庄,没有教育,没有医疗,甚至没有制度,人与人互相倾轧,然后一代一代烂下去……”
涛涛水声中,江夏的声音格外沉郁:“季淮,你知道那种地方,人值多少钱吗?”
“人不是商品。”季淮眉头微蹙,他不喜欢这个问题。
江夏闻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赞赏,但更多的是审视,仿佛对面是一个不通情理的傻子。
季淮也不喜欢这样的目光:“江夏,你知不知道你这种眼神……”
“很讨厌是吗?”江夏早有预料般打断他的话。
“对不起。”季淮低头认错,他知道江夏说的不是空洞的白描,而是血淋淋的事实。享受和平安逸的人没资格去评价她经历过的苦难,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从不是个能违拗自己心意的人。
“我也不喜欢……”江夏长长地叹道。
季淮抱歉地拉住她的手,江夏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顺势靠在他肩上。
“可是,我们去的地方,到处都是这样的目光,连我们的救助对象都这么看我们……”
“没想到是吗?”江夏抬头看着季淮脸上升起的不解,轻声问道。
季淮点点头,他从小到大接受的道理都是被帮助了要感恩,即便是差点被狼吃掉的东郭先生,最后也有善良的农夫出手相救,怎会有在寒冬中挣扎的人,觉得送炭的是傻子?
“我原先也不理解。”陷入回忆的江夏怅惘道,“但我的第一场诊治就惹出了麻烦。”
“患者是一个小女孩,十几岁的样子,被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领来,要堕胎。那孩子营养不良,非常虚弱,堕#胎有生命危险,我跟男人解释,希望他带那孩子去有条件的大医院。”
“他问我大医院的手术费用,我告诉了他,结果他当场破口大骂,一脚把女孩踹下床,说一百美金买来的畜牲,才用了半年,本钱都没赚回来,居然还要花钱……”
说到这,江夏顿了顿,其实那天她听到的脏话远比说出来恶劣,一个五十多岁的,酸气熏天的胖大男人对着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恶毒的咒骂,将全世界最脏污的词汇倾倒在一个虚弱到随时会死去的女孩身上。
“我蒙了,冲上去拦,那男人把我甩开,一脚一脚地往女孩肚子上踹,我也恼了,替女孩挡着男人的脚,让她快跑。”
“结果我被女孩啐了一口,她看我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仇人,她问我为什么不能替她堕胎,这是断了她的活路。”
“后来,同事们把我救下来,男人带着女孩走了。”
季淮闻声沉默,买来的孩子,当然不是被好好供养的命运。当打手,当奴隶,当器官的供体……什么都可以是,唯独不是有智慧有感情的万物之灵,可连被买者自己都这样认为,实在是太悲哀了。
他忽然理解了江夏身上时常出现的厌世疏离,人性的黑暗面,才是世上最可怕的深渊。
显然,十七岁的江夏也很怀疑自己的世界观。
“那是我第一次怀疑自己的信仰,我去问我师哥,问他这种事是不是很多,他告诉我太多了,太常见了。我说,既然都这样,我不明白我们在这里存在的意义,这里的人没良心,活该烂死。师哥反问我,烂着就是应该吗?”
烂着就是应该吗?短短七个字,振聋发聩。
“师哥让我坚持三个月,再给他答案。”
最后,她坚持的岂止是三个月,季淮动容,揽着江夏的手更紧:“江夏,我懂,我都懂。”
江夏把头埋在季淮肩上,似汲取能量般,许久才继续这个关于过去的话题:“在那种地方,最短缺的始终都是物资,别说一个完备的手术室,就连最普通的纱布,碘伏,酒精都供不上,很多时候,我们只能看着,看着那些患者因为一点点有药就能治愈的小伤小病送命,尽管这样,他们还是喜欢来医院,哪怕让我们用听诊器给听一听,他们都觉得自己的病好了……”
“所以,你们不仅仅是医生,也是希望。”季淮替她把话说完。
江夏闭了闭眼,片刻后,她长长舒一口气:“对,除了我们,还有很多不同行业的志愿者,一批又一批,前赴后继,尽管帮助甚微,但起码在黑暗里,照进了一点点光。”
“可我不甘心,”江夏想起那时的意气风发,声调微扬,“我总想做得更好,我想建一个设施完备的医院,救更多的人。”
“后来,在我和同事们的努力下,我们真的建了一个更好的医院,你知道吗?我又碰到了那女孩。”江夏说到这,语气忽然兴奋起来,“她染了性病,被卖她的男人赶了出来,垂死之际,爬到了我们医院,我救活了她。这一次,她没再骂我,病好后,她告诉我,她叫吉安。”
“吉安一家人都死于战火,只剩下她和妹妹,两个孩子不知道被人贩子转了几手,最后也失散了。她说她不是不知道原来的生活难过,只是她太饿了,饿的感觉太难受了,她只希望有口饭吃而已。”
“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师兄的话,后来,我留她做了义工。”
一盏微弱的烛火,于荒芜之地,终于点亮更多微光,即便是作为听众的季淮,也感同身受般高兴起来。
“后来,我和同事收留了许多像吉安一样的人,但吃饭的嘴多了,物资愈发捉襟见肘。而负责我们那片的物资转运人性子实在太慢,脾气又好,常常被诓高价还不自知,我一气之下炒了他,自己上手,爸妈给的零花钱全让我垫了进去,不过很快就盘活了路子,仅仅一年,我就有了一个设施完备的医院,其他驻地的物资短缺也得到了极大的缓解,也是那时候,我认识了凌云初和王远山。”
“再后来,我机缘巧合救了林峰一命,他活过来后不肯走,死皮赖脸地留在医院当义工,我拗不过他,就随他去了。他在外籍军团当过兵,又在国外到处混,行走江湖比我方便许多。我回去读书的时候,他就帮我守着医院。”
“我就这样一边读书,一边救人,直到我二十一岁那年,我哥要订婚,我就回了国。”
“但……我没等到我哥的订婚典礼,等来的却是父母的死讯。我妈妈是联合国难民署的高级专员,在外视察,我爸爸去接妈妈回来,一起参加儿子的订婚典礼,可在去机场的路上,他们的车子被炮弹击中。”
“……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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