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盛夏,蝉鸣声不绝。
仙门收徒历来安排在这个时节,辰时刚过,玄清宗正门已排起一条长队。
在队伍尽头,正门侧旁的白玉围墙之上,忽然传来音量压得极低的一声抱怨:“都说了别挤我……”
“看到没看到没?”
另一人显然没将他的话听在耳中,整个身子贴紧墙顶趴着,小声追问。
“嘘——想被掌事发现……诶我看到了!在那边!”
少年不怕死地从围墙上探出身子,兴奋得脸都红了,狂拍身边人肩膀。
几双眼睛顿时齐齐一亮,像小灯泡似的,刷刷就望了过去。
在目光的聚集处,少女神情清冷,一张脸欺霜赛雪,唯有唇色鲜润,隐隐绰绰露出几分艳色。
恰时微风拂过,她略一抬眸,露出双清凌凌的眸子。
那双眼睛澄澈得空明,像月光下浅浅的一泓水。
费劲扒着围墙来看热闹的几名弟子顿时失语。
许久,趴着的那名弟子抬起头,红着脸,梦呓般呢喃:“这必得是我家小师妹呐……”
话音才落,后脑勺便被人狠狠盖了一巴掌:“胡扯,明明是我家!”
少女容貌实在是太过惹眼,饶是负责接待报名者的青年剑修,也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似有所觉,鸦黑的睫毛颤了颤,视线对上他。
一双眸黑白分明,清澈又纯粹。
青年脸一红,慌忙清了清嗓子,磕磕绊绊地示意她上前,将手覆上用以测试灵根的法器。
少女依言向前一步,素色无花纹的裙摆漾开,晃动间,隐约可见雪白的双足。
指尖触上的瞬间,法器亮起一阵炫目的灵光。
有别于其他人五彩纷呈的测试结果,只是纯粹的灵力光芒,如点点细碎的星辰,在法器中轻盈流动。
澄净明澈,净无瑕秽……
竟像是,万人中才有一个的天系灵根!
正准备提笔记录的弟子怔愣片刻,忽然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朝宗内跑去:“掌事、掌事——出大事了!”
围墙上的几人傻傻看着底下喧哗不断。
直到少女被人引领着,身影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视力最佳的那名弟子方才砸了咂舌,如梦初醒般,怔怔问:“她是不是……没穿鞋?”
一直到被领入领入玄清宗的前厅,阿欢也没想到,这一回会如此顺利。
明明在外流浪的这些时日里,因着没有那个被称作“钱”的东西,她已经被驱逐了好多次……
女孩定了定神,视线从自己的裙摆,悄悄挪回到对方脸上。
此处掌事是位中年男子,长鬓蓄须,看上去严肃得很。
他来来回回抚着自己那一小撮胡子,泛着精光的双眼一扫,便对阿欢的境界有了把握:“我看你已筑基,此前在练什么心法?”
阿欢咬了咬唇,双手下意识攥紧裙摆,缄默许久,才小声道:“……没有。”
掌事扶着胡子的动作一顿,浓眉皱起,像在思索她话中真假。
他左手撑着下巴,思虑片刻,又问,“没有心法,那你怎么筑基的?”
这个问题阿欢同样想了很久。
她眼睫轻颤着,音色低低,语速很慢,又有些困难地解释:“我没、修炼过……都是,别人给的。”
而那人竭力谋求,不过是为了困住她,让她在长久年岁里,一直被拘在他身旁。
就如同,过去的十六年那般。
掌事皱眉望着她,视线落在那张精致的脸上,似联想到什么,蓦地叹了口气,“你如此天赋,既入玄清宗,就不要再想走捷径……”
叹了会儿,见阿欢神情茫然,脸上稚气尚未完全褪尽,不由得心软些许,扬起声朝不远处唤道,“南风,还不快来领你小师妹入门!”
话音落下,自不远处的书案,一大摞叠得高高的文书卷轴后,忽然冒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
少年忙了一天,头发被自己揉得蓬乱,脸上还沾了几滴墨渍,笑容却灿烂极了,颊边梨涡浅浅,还露出两颗小虎牙。
“小师妹,我带你去参观吧!”
他迫不及待地招招手,双腿向前一蹬将椅子往后滑,轻巧一跃便脱离工作岗位,开开心心站起了身。
祝南风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纪,一身纯白的弟子衣袍衬得他身材修长挺拔,笑容却还带着几分少年意气,青涩又活泼。
那头茶褐色的发束成了高马尾,发顶被揉得乱糟糟的,还翘起几根呆毛。
阿欢看了看他脸上猫胡须一般的墨痕,又看看他脑袋上的小天线,眨眨眼睛,没回话。
祝小师兄自来熟,才不在乎你理不理他,高高兴兴跑过来,殷切问:
“小师妹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是从哪里来?宗内每日都为未辟谷的弟子准备吃食,师妹若是饿了,就边吃边聊——咱俩年岁相差不大,相处自是不必拘谨……”他喋喋不休。
阿欢听一半忘一半,又从听见的几句话里捡了一句,慢吞吞回答,“我叫,阿欢。”
她音色清凌凌的,咬字却不太准确,还带着陌生的口音。
祝南风一怔,再开口时,语速便特意放慢了些,将每个音节都念得清晰,“那,你姓什么?”
女孩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是无父无母,才不知姓氏么……
少年睁大双眸,见对方果真连行李包袱也无,不免有些心疼。
再开口时,语气更轻了三分:“从今以后,阿欢只管把玄清宗当作自己的家……师兄也会时刻陪着你的。”
说罢,见女孩茫然地望着他,半懂不懂的模样,忽然反应过来最后一句话说得逾越,清俊的脸顿时烧红,“我-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他一紧张,也不好意思再去看阿欢,只扔下句语速极快的“小师妹我带你去住所休息吧!”,便逃也似的跑远了去。
余下黑发雪肤的少女站在原处,半响,呆呆眨了眨眼睛。
——他刚才,是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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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清宗为新晋弟子准备的临时住所建在竹林中,各自是独立的小屋子,生活用品都由宗内统一提供。
阿欢没有行李包袱,除去身上穿的衣裳外身无长物,是个实打实的无产阶级,空手入住。
她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好,安安静静跟着去而复返的祝南风走了一路,此时正坐在桌前,拿着新发的课业安排表,认认真真地看。
课业表被她拿反,上下颠倒,一个个字符愈加复杂难辨。
阿欢读半天也没读出个所以然,不自觉微颦起眉,悄悄望了正努力布置小木屋的少年一眼,将卷轴卷吧卷吧,藏到桌子的最边边。
窗外风动竹摇,风声簌簌,影落书案之上。
她双手托着脸颊,望着婆娑竹影,思绪逐渐飘远。
从她离开那个地方,来到外界,已见过七十多次太阳升起又落下。
按照先前听来的说法,也就是说,自那以后,已经过去七十多个日夜。
原来,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没有冰雪,没有那声带着三分笑意的“小废物”,也没有……
也没有执着与她五指相扣,温暖如玉,独属于少年的手。
真好。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坐于窗前的少女似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眉目舒展。
窗扉只开了半扇,她整个人被笼在竹影中,唯独侧脸那一点儿流畅的线条被光芒照亮,镀上一层细腻轻薄的金芒。
“小师妹,你——”
祝南风恰好转身,话才念了半句,瞥见她的侧脸,便怔怔没了声响。
待回过神来,立刻慌乱错开视线,有些无措,“你……你有什么想要的么?”
阿欢眨了眨眼睛,想了想,身子一探,将方才藏好的课业表又捞了出来,“那你,看一下,写了什么。”
祝南风傻傻接过卷轴,神情飘忽,明明缓下声音同她念了一遍,一时却连内容都全然没读懂。
许久,才想起什么,立刻满不放心叮嘱道,“师妹方才过来,对四处都不太熟悉,我每日自会来接你去做日课……”
少女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只安静地望着他,乖乖点头。
她的眼型很漂亮,凝眸看着别人的时候,纤长睫羽下仿佛掩着烟波浩渺,很容易让人生出自己被认真注视着的错觉。
在这样的视线注视下,少年的耳根愈发泛起红,磕磕绊绊念叨完最后一句,逃也似的出门时,还差点儿被门槛绊倒。
余阿欢看着祝小师兄渐行渐远的背影,眨眨眼,小幅度地挥了挥手,以示拜拜。
至此,阿欢的流浪生涯终于宣告结束,正正式式,在玄清宗安定了下来。
是夜,寂静空旷的后山之上,倏地亮起一团昏黄灯光。
玄清宗多是清修,生活乏闷,八卦夜谈会就成了许多人的心灵支柱。
此时此刻,便是众多溜去正门偷看过阿欢的弟子围坐一团,热切讨论,她最终会成为哪一峰的弟子。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半响,人人都觉得阿欢合该是自家嫡亲小师妹,唯独一人忽地叹了口气,道:“只要不是拜入贺兰仙尊座下……”
“呸呸呸——说点吉利话!”
另一人立刻拔高音量打断了他,又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不确信地嘟囔,“贺兰仙尊……不能吧……”
举目四望,视线所及之处,众人皆是心惊肉跳的模样。
自两千年前大地灵脉断绝后,世间灵气大幅衰退,许多修仙者穷极一生也难以筑基,到了金丹境界,便足以被凡人唤作“道君”。
而能被称作“仙尊”的,至少也是入境化神期、接近半步飞升的大能。
贺兰是玄清宗几位仙尊中唯一的女子,艳名极盛,凶名则较艳名更盛。
传闻风流成性、情缘不知凡几的息止魔君曾在宗门大比上惊鸿一瞥,对她一见钟情。
他苦恋百年,才终于鼓足勇气,当面告白。
却只得到冷淡至极的一声:“你谁?”
息止百年恋心尽碎,当即黑化,做出夜探闺房、企图生米煮成熟饭的离谱举动。
结果是,被当场抓获,提剑暴打。
又被贺兰绑住双脚倒吊于归墟之渊,下方万鬼哭嚎不休,而息止魔君遍体鳞伤,狂吐鲜血,模样比鬼还惨。
数日后,息止魔君被属下拼死救下,却早已神智恍惚,口中不断念着“这不可能”,疯疯癫癫哭嚎离去,再未出现在众人面前。
八卦流言飞了满天,唯独作为中心人物的贺兰仙尊听了结果,凤眸轻抬,依旧是冷淡至极的那一句,“他谁?”
果真,是朵食人花呐……
吃瓜群众们不住咂舌,缓了半响,又开始争阿欢到底该是谁家嫡亲小师妹。
被硬拉来的祝南风望着夜色发着呆,早已神游天外,开始思考要怎么样,才能名正言顺向自家师尊开口,将阿欢带回无音峰呢……
他想啊想,想到月上中天,终于想出个自认为绝妙的法子。
未曾想,在一月后的拜师典礼当日,在无音峰上等待好消息的祝小师兄,却听来个惊天噩耗:
在议事殿上,阿欢被那位凶残的贺兰仙尊拎在手中,跟只小羊羔似的——强行掳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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