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天地异象皆寂。
失控的剑意在地表切割出无数错乱的深痕。
没有阵法加护,方圆数十里内,皆化作一片废墟。
阿欢呆呆坐在深坑之内,上空剑域收拢,一柄清光湛湛的仙剑落入她怀中。
周遭全是碎石枯木,她有点费力地抱紧怀中剑,揉了揉视线模糊的双眼,踉跄着站起身,开始从废墟堆里扒拉师尊。
她知道贺兰在哪里。
她就是知道,因为她是贺兰最勇敢的小徒弟。
碎石很快就划破手心,沙砾陷入皮肉,泛起一种火烧似的细密的疼痛。
与阿乐之间的因果已断,她没有灵力供给,伤口愈合得很慢,血一直在流。
十年间早已变得陌生的痛楚令阿欢颤栗了一下,她胡乱在衣襟上抹了抹血,然后就一直往深处挖,直到露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
阿欢抱住剑,趴在地上,努力伸长手臂去够。
还未碰到指尖,对方身上细小凌厉的剑意就割裂了她的肌肤。
阿欢呆呆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新伤添旧伤,而且还一直不愈合,疼得厉害。
她也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委屈,忍着疼轻轻勾住男人冰凉的指尖,小声告状:“贺兰,我流血了……”
对方修长的手指动了动,却无力回握,指节曲起,只是很轻的碰了碰她。
周身失控的剑意却慢慢收敛,放任她靠近自己。
阿欢又扒拉了很久,把破破烂烂的贺兰从废墟堆下扯出来,努力把手臂搭上自己肩膀,想背着他爬到深坑之上。
可是贺兰太高了,阿欢怎么样也扶不住他,只能一点点滑坐回地面,把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看天空重云散去,露出沉寂的夜晚。
袖中小纸鹤摇摇晃晃地飞了出去。
阿欢记得贺兰最爱漂亮,定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这番模样,就扯着衣袖,一遍遍替他擦拭。
从额间到眉骨、鼻梁,唇。
贺兰始终毫无反应,苍白得像死去了一般。
化神晋境渡劫,本就是神魂化虚的过程。
第九十九道天雷劈下,几乎彻底摧毁了他的元神,将修行多年的成果毁之一旦。
阿欢擦到一半,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用另一只手按着也停不下来。
她又是有些委屈,张了张口,忽地就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庞往下滑。
水滴砸在了对方苍白的脸庞。
她抽了抽鼻子,攥紧衣袖要去擦。
贺兰毫无血色的薄唇忽然动了动。
像是耗尽全部气力,声音轻得只有气音。
“……别怕……”
贺兰好像想要安慰她,可意识过于涣散已经无法聚拢,怕她听不清楚,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师尊没事……别怕……”
她在害怕吗?
阿欢呆呆听着,神色惶惶,心中空茫,冷得牙关打颤。
世界忽然变得很小很窄,只能看到眼前鲜血蔓延,喉头被堵得说不出话,胃里翻江倒海,疼得厉害。
一块绣着竹纹的锦帕递了过来。
纸人仆从蹲下身子,似是有些无措地绞着手手,犹豫片刻,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她忽然无可抑制地大哭起来。
青岚把她一同带回苍梧峰。
一路上,阿欢被灵仆背着,身子抖得厉害。
等贺兰被安置好,她看不到师尊,自己先昏昏沉沉发起热来。
有人在摸她的额头,掌心柔软,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阿欢软绵绵捉住那只手,贴上自己的脸,小声啜泣,“贺兰、难受……”
那人僵硬了一下,却不肯安慰她,指尖蜷起,就要把手收回去。
阿欢毫无力气的握紧。
咬住唇,忍着不再落泪。
对方已经快要抽离的手又停了下来,轻轻叹气,又把指节塞回她手心。
就这样在床边坐了一夜。
阿欢退烧得很慢,病了几日,五脏六腑都疼得像被碾过一般。
昏沉间,又想起许多往事。
想起阿乐曾给她的糖、想起在风雪中相依时仅有的温暖,想起她靠在墙后,听见对方说……从此,不再要她。
她也不会再要他。
这样胡乱想了很久,脑海中走马灯一样的记忆都被另一个人替代。
从春到秋,一片白雪的记忆中慢慢染上新的色彩。
身上温度渐渐降了下来。
睁眼时,室内空无一人。
窗外星河灿灿,却是朗朗朔夜。
阿欢病了几日,浑身软得不成样子。
她撑坐起身子,赤足下地。
走了几步,又反身回来,认认真真穿好小靴子。
她跑出门,在苍梧峰上找了很久,冥冥中好像有一种直觉,领着她找到贺兰的所在。
果然是在一处临时开辟的洞府中。
洞府外一柄仙剑悬着,尽职守护着它的主人。
剑影纷杂,如千霞凝光。
阿欢能感受到贺兰的灵息,很虚弱,又显得陌生。
似叶上清霜凝,清冷疏离。
她想喊他一声,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青岚淡漠的话语再次响起。
——他元神受损严重,再苏醒时,不知还剩下多少记忆。
男子讲到这里,好像是想要安慰她,让灵仆拍了拍她的头,轻声道,“若是忘了……从此,你就当苍梧峰的阿欢吧。”
可是她只想当灵隐峰的小欢儿。
阿欢背靠着岩壁坐下,抱住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很小声很委屈地嘟囔,“不要……”
不要让她一个人留下。
身后的洞府无比安静。
冷意从背脊渗透到四肢百骸,阿欢怔怔呆坐,看月影变幻,心中升起的不知是无措还是难过。
她好讨厌这样。
她不要这样的状况。
她不要一个人在这个地方。
那个讨厌的心跳声又在吵。
她忽然发了狠,扯着衣袖胡乱拭过眼睛,手中变幻出透明冰刃,高高举起,对准自己心口刺下。
尖刃刺破衣袍,抵住肌肤,碰上一层无形的屏障。
腕上银镯泛起淡淡微光,暖意浸润,像在无声请求她。
阿欢怔怔睁大双眸。
指尖一颤,手中冰刃悄然散逸。
随着无数灵力碎片落下的,还有悠悠雪花。
入冬了。
阿欢一直枯坐,直到发顶肩膀落满了雪,她忽然下了决心,再次擦了擦眼睛,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重重山雪中。
细雪飘落逐渐将青石覆盖。
荒风冷月,山野无声。
大荒两千一百年的初冬,她离开宗门,来到了人间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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