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九华离开后,家里再次只剩下两人,以及后院中一群雪宝作伴。
自从发现阿欢喜欢,大师兄不时就堆两个,如今已占据大半个后院,只留出一小片练剑的地方。
阿欢每天在雪人大军的陪同下做日课,对剑法十三式愈发烂熟于心,渐渐的,似乎对剑道也生出些明悟。
她难得有了好学之情,想与重九华对练一番,可本说几日就会回来的青年却一直渺无音信。
而景明秋的身体,也每况愈下。
他喝的药,剂量增加了很多,亦不再是先前温养缓和的方子。
孙大娘的儿子将药包递给他时,显得心事重重,大手攥紧油纸包,要说什么,又在少年了然的目光下,酸涩错开视线,“大夫说……”
“嗯,我知道。”景明秋容颜苍白,温和笑笑。
他怕躲起来的阿欢听到,打断了对方未尽话语,只是接过沉甸甸的药包,低声道,“可我还想试试。”
他知自己胎里带病,药石罔效。
但若是、若是古书中抄来的方子果真有用,能替他多偷来几日光阴,撑到大师兄返程……
又若是,大师兄果真有何神通,能顺利渡过此劫,让他与阿欢继续相伴……
他还没见过阿欢在夏天时的模样。
届时满院花开,海棠纷放,在枝桠间挂上秋千,伴着漫天花雨,阿欢定然会很喜欢。
想到那副场景,景明秋捧着尤带余温的药包,眼梢轻弯。
他才露出一点笑模样,却觉心口骤然绞痛,疼得他蜷缩起肩膀,吃力攥紧胸前衣襟,艰难开口,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视线在剧痛下花白一片,恍惚间,父母担忧的叮嘱又在脑海中响起。
——慧极必伤,情深难寿。
他这一生,唯有无所欲求,方可平安。
可是,他不愿……
新的药方,终归也没有什么用。
景明秋消瘦得厉害,手臂上青色的血管,也愈发清晰可见。
阿欢拢住他手,只觉得彻骨冰凉。
她有些迷惘不安,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整日守着,悄悄用灵力替对方取暖。
景明秋见她无措,反倒将手慢慢抽回,反过来宽慰,“我没事的,阿欢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阿欢抿了抿唇,执拗去牵他的手,“没有。”
她没有想做的事情,就要和阿景哥哥待在一起。
景明秋见她固执,沉默片刻,“那,要陪我画画吗?”
他淡笑,“许久未画,恐怕有些生疏。”
阿欢立刻点头,抢先一步跑过去,笨手笨脚地备好笔砚纸墨,又抱来软枕绒毯,生怕他受凉。
“我哪有这样脆弱。”景明秋掩唇咳嗽几声,坐在桌前,又是笑。
阿欢正将毯子一层层往他身上裹,闻言想了一会儿,小声认同,“很弱。”
阿欢将景明秋裹成蝉蛹,只剩下持笔的手还能自由行动,拍拍他肩,认真道,“我保护你。”
景明秋怔怔偏头看她,眸中有很多阿欢看不懂的情绪,似乎涌上有些茫然的水汽,却又缓缓弯起。
“那就多谢女侠了。”他温声道谢,又问,“也不知,女侠名号为何?”
阿欢听着对方江湖人似的用词,脑筋过一会儿才转过弯儿来,顿时一本正经地回答:“冷血剑客。”
景明秋提笔记下,思忖片刻,含笑道,“冷血剑客护佑之恩,小生愿以画相赠。”
说话间,狼毫笔蘸满浓墨,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女子清雅身影。
少女黑发白衣,眉目清冷,持剑立于群山之巅,果真如绝世侠客一般飒飒。
阿欢眨巴眨巴眼睛,“这是,我?”
景明秋忽然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微微错开视线,“阿欢喜欢吗?”
“喜欢。”阿欢摸摸宣纸边缘,很认真地说。
少年这才看着她,弯弯眼梢,“那,画的就是你。”
他抿唇笑笑,正要继续完善,却忽觉心室一痛,带得指尖震颤,笔尖落下墨点,瞬间破坏了画面。
景明秋怔忪片刻,眸光晦暗,却故作无谓,低声道,“这张没有画好……阿欢稍等片刻,等我重新画过。”
阿欢摇摇头。
她伸手握住笔杆,带着少年的手一起,一笔一画,把墨点改成火柴人,极认真地说,“这是,阿景哥哥。”
他们两个人,一直在一起。
景明秋呆呆看着,只觉心口也被莫名情愫灼得发烫,喉咙滞涩,许久才喃喃说出话来,“阿欢日后,若是果真如女侠一般,要去很远的地方……会不会、也带我一起?”
阿欢握紧他手,“会。”
……
之后几日,景明秋只要身体好些,就终日坐在桌前画画。
画中的阿欢去遍各种地方,千山飞鸟,大漠荒烟,无论何时,总有一抹墨点与她相伴。
桌上画作越堆越高,他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
待到重九华离开的第十日,夜里,景明秋起了高烧。
他一时冷得发抖,一时如坠火炉,浑身禁不住地战栗,将下唇深深咬出血来。
阿欢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将他抱在怀里,一遍一遍运转着灵力,想将体温分给他一些。
她执拗地尝试着,一直到窗外晨光熹微,远星不肯消散,徒劳闪烁,点亮赢弱微光。
未过多久,孙大娘端来长寿面。
阿欢才知道,今天是景明秋的生辰。
而长寿面,一定要旁人来煮,才算是祝福。
景明秋身上热度未褪,又整夜昏沉,坐卧在床头,却始终反应不过来,直过了许久,才记起是什么日子,顿时念着要和阿欢分一半,与她一同庆生。
他已消瘦得不成样子,却低垂着眸,淡无血色的唇微微一动,无比虔诚地许愿,“我想和阿欢一起长大。”
孙大娘心本就揪在一处,闻言,心尖一颤,竟怔怔落下泪来。
她慌忙借故出去,只留两人独处,自己靠着门板,泣不成声。
阿欢捧着自己那碗长寿面,看清汤点缀着的葱花,却忽然有了一种不能吃掉的想法,仿佛只要吃下,愿望就再也没法成真。
景明秋捏着筷子,也没有吃。
他垂着眸,露出那一颗忧郁的小痣,怔怔看着渺茫雾气,忽而提起重九华。
“阿欢觉得、他是可信之人吗……”
才说完一句,景明秋便匆匆以手掩唇,狼狈咽下血腥气,仅剩断断续续的嗓音从指缝漏出,极小声地喃喃,“莫不是、骗我罢?”
看着这样的阿景哥哥,阿欢只觉好像有什么要不受控制地消失了一样。
她茫然无措,又没由来地有些迷惘难过,双手握住他苍白瘦削的腕,小声说,“可信的。”
她说完,第一次觉得自己言语如此苍白无力,只能又说一次,“可信的……”
景明秋闻言,细而锐利的眉峰微微蹙起,垂下眼梢,轻声呢喃,“那我也信他。”
一直相信他,一直等。
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活过明天,重九华就会回来……
景明秋陷在梦中的时候越来越长,清醒时候,已经连笔也拿不动,只能翻一翻画卷,和阿欢讲想去的地方。
母亲的故乡在江南,四季如春,青舟泛水,想和她去看一看。
听闻塞北黄沙似雪铺陈,绵延千里,浩瀚壮观,也想和她去看一看。
他还没有活够,还有很多想去的地方……
景明秋原本清澈的嗓音已变得喑哑,止不住地咳嗽,已经掩饰不了,血污沾满衣袖。
身体无一处不痛,深入骨髓,连行动都勉强。
他吃的药越来越多,送来的药包再次换了方子,大剂量的麻沸散,令人神志昏聩,也只能一时止疼。
他渐渐分不清白天黑夜,听不清风雪人声。
景明秋卧坐在床上,咳得衣襟上都是血,已有些看不清阿欢模样,想摸摸她脸,又怕血污弄脏。
终究低下头,一连唤了好几声,直到听清楚女孩应答,才摸索几番,攥紧被褥,颤声勉笑,“这么多时日……他为何、还不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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