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那一处熟悉幻境。

    天空红日高悬,经年不歇,照得天地间一片萧萧之意。

    景明秋尚有些恍惚迷蒙,仿佛自己还身处后院之中,倚着那棵海棠古树,与阿欢朝夕相伴。

    只是睁眼,却见白骨成堆。

    男子周身俱时锁链缠绕,鸦青色的长发浸没血中,似是等候已久,笑靥盈盈望向他,“想好了?”

    景明秋微微一愣。

    手中质地微凉,却是仍握着那把檀木梳子。

    他垂眸看着了片刻,指腹摩挲着雕刻的鸳鸯纹样,许久,平静“嗯”了声。

    “我死后,你可以拿走我的魂魄。”

    他想起阿欢,声音渐渐低了,带一点江南语调,沙哑温柔,“只要让我陪着她。”

    “我会代你陪着她。”千痕轻声细语说着,眼梢弯弯,偏不如人意。

    景明秋疲惫地倚着枯骨堆,想了很久,已没力气再作争辩,亦或是想通了什么,压弯唇角,低笑,“……也好。”

    终归只要她不会孤单。

    景明秋闭上双眼,已有些维持不住生前模样,周身光芒漾动,化作一条断了犄角的秀气小蛟。

    红海浪涛翻涌,将他卷入无尽的血色中。

    顷刻间,四周风云巨变。

    金铁相击,束缚千痕双腕的锁链层层断裂,轰然落地。

    日月交替,星盘移转,不过须臾,千痕就从魂灵本源中,读取记忆,看完少年短短的一生。

    他这一世,竟本是无比尊贵的命格。

    只是受父母牵连,未能足月而生,至使远星寂暗,真龙断角。

    他的父亲本是当朝三皇子,却因在江南巡游时,与他母亲相识相爱,至此无意夺嫡,只想远走归隐。

    然太子忌惮三皇子的才能威望,临行前,仍差人送来南疆剧毒,要人当面饮下。

    那药阴狠,深入心脏肺腑,从此只要生出执念,便会痛不欲生。

    他母亲却冲动抢过,一饮而尽。

    彼时她只觉是为爱牺牲自己,虽服下剧毒,却品出甜蜜。

    直至发现自己已有身孕,而诞下的胎儿生而不足,方才愧疚难当,终日自责,郁郁后悔。

    未过几年,便因郁结于心,病重去世。

    三皇子深爱发妻,虽也记挂病弱小儿,但分量始终抵不过结发妻子,不过几月,也追随她而去。

    而那病弱小儿,本该是真龙命格。

    难怪得魂魄如此纯净。

    景明秋今生未曾做过坏事,又承泽皇室血脉,若就此投胎,本应受天道护佑,命格归位,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福泽连绵,长寿安康。

    如今,却甘愿舍弃来生,只求常伴左右。

    父母受情所累,他竟还重蹈覆辙。

    凡人爱恨如此曲折,千痕只觉新奇,思忖片刻,低低笑出声来。

    “她此经离别之苦,那小孩儿知道了,定会心疼的。”

    话至此处,他想起红衣少年被自己救下时,已是不成人形的狼狈,不由含笑自语,“过去这么久,也该苏醒了罢。”

    *

    院中漫天飞雪。

    阿欢乖巧坐着,察觉到身上重量,只以为他累了。

    她将景明秋半搂在自己怀中,守着他,在海棠树下坐了很久,看屋檐瓦楞上一点点铺白。

    直到日色低垂,外面起了寒风,阿景哥哥还是没醒,她就把他背了回去。

    景明秋比她高很多,但是太瘦了,所以并不是太费力。

    他身上冰冰凉凉,阿欢便守了一晚上,窗外星子闪烁,有一颗落了下来。

    天亮了,景明秋仍是不醒。

    阿欢趴在床边,犹豫很久,勾勾他手指。

    “很快,就回来。”

    她小小声念一句,替少年捻好被角,自己去厨房煮药。

    乌黑的药汁咕噜噜冒泡。

    药凉透了,景明秋还是未醒。

    阿欢就再煮一次,循环往复,直至药汁只剩下一点点碗底,稠得像沥青。

    焦苦药味伴着黑烟,吓了前来拜年的孙大娘一跳。

    妇人捏着怀中红包,里面塞了几枚铜板,外加一小袋子糖。

    她问:“阿景呢?”

    阿欢坐在小板凳上,低头拨弄着柴火,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在睡觉。”

    孙大娘不知为何却脸色一变,转身跑了出去,步伐有些踉跄,待推开卧房的门,顿时惊叫出声。

    阿欢慢吞吞跟在她后面,手中还捧着那碗刚热好的汤药。

    才踏过门槛,托盘倏地被人一撞,不慎打翻。

    陶碗霎时摔得四裂,药汁溅上衣角,晕开黑乎乎一片。

    “景儿他——他什么时候……”孙大娘惊慌攥紧她肩头,眼眶发红,“你怎么不去叫人!”

    阿欢茫然看着对方,一双眼黑白分明,干干净净,“他在睡觉。”

    孙大娘哀拗看她,眼中落下泪来,“他已经、已经死了……”

    “没有死。”阿欢抿了抿唇,很认真地反驳。

    她在冰原,见过很多人死去。

    逝去的人会碎成无数灵力光点,回归灵气河流,成为下一代人的养分。

    景明秋还好好的,只是体温变冷,心脏也不再跳动了。

    “死掉,会消失的。”

    阿欢想到这里,身体也渐渐发起冷来,声音一点点变小,忽然有些无措,一把推开孙大娘,跑过去唤景明秋起床。

    阿景哥哥却始终不肯回应她。

    心室一瞬间空得厉害,阿欢止不住地发起抖来,攥紧少年的手,小小声笨拙地道歉,“我不乱走了……”

    不要生气。

    不要不理她。

    不要把她一个人丢下……

    阿欢喃喃说着,声音却哑得厉害,直至再也发不出声音,肩膀颤栗,孙大娘哭着扑过来抱紧她。

    “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温热的水滴浸透了脖领。

    但是阿欢一直没有哭。

    雪停那天,阿欢把景明秋埋在了海棠树下。

    和自己心爱的小木剑一起。

    剑柄上刻了一个欢字,是阿欢为数不多,会写的字。

    她把自己最最珍贵的和阿景哥哥埋在一起,陪他长眠不醒。

    因为,他给了她一样礼物。

    一定一定,是要回报才可以的。

    立春,雪人也化了,院中一片生机。

    阿欢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终日坐在树下发呆,想要陪着他。

    她手中一直攥着那柄檀木梳子,有时摊开手,看着自己的掌心,可哪里都找不到少年曾写下的,与她生辰同样的“秋”字。

    可他说要永远在一起的。

    可现在还不是永远,明天也还没有到永远,一直到明天的明天,还有之后的很多很多天,他们应该还要很久很久都在一起才对的。

    阿景哥哥说过不会骗人的……

    无人陪伴的院落显得死寂而空旷。

    阿欢抱着膝盖,慢慢蜷成一团,将脸埋入自己的臂弯,久久都不肯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似有风起,将花瓣吹落发间。

    气海内两条阴阳鱼倏忽一亮,衔尾而游。

    阿欢忽有所觉,攥紧衣袖拭了拭眼睛,怔怔抬头。

    于花影斑驳,婆娑间,望见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眸。

    那双眼眸的主人闲坐枝桠,怀中抱着柄鸦青长剑,垂落的红衣被日光染得浓金,正侧头凝睇着她,忽而压弯嘴角,微微一笑。

    “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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