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暴雨忽降,猛烈地冲刷了城市的黏腻和污垢,留下绿油油发亮的叶子和湛蓝的天空。
雨后的晴朗,似乎预示着黄昏时会有一场火烧云。
舒望从案头的工作中抬头看向窗外,她觉得四十五岁的生日变得格外值得期待。
下午六点,乔遇带着一束玫瑰花出现在舒望的办公室。
斜阳明媚,穿过落地窗的玻璃打在乔遇的身上,白色衬衣未贴身的边缘半透着光,像是给人镶了一道边。隐约可见的躯体轮廓线条流畅中带着抑扬顿挫,让舒望不仅联想到优美的丘陵、绵延的雪山。
乔遇无声地走进办公室,反手关上厚重的门。
他把玫瑰花束放在了办公桌上,绕到舒望身后,站在宽大的椅背后面,伸手搭在舒望的肩上,埋头亲吻她的发顶、额头和嘴唇。
“走吧,我们的第一次生日约会。”乔遇牵起舒望的手,牵着她起身。
司机江久安等在楼下,接上了舒望和乔遇。在舒望事先的默许下,江久安和乔遇有着无声的默契。而舒望不知道今晚的目的地在哪里。这是乔遇为她准备的惊喜。
车里的隔板放下来。
乔遇抬手去解他的棕色油画纹理丝绸领带。
今天乔遇一进办公室,舒望就注意到他颇为随意地穿了一身半正式的衣服,白色衬衫开着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松松垮垮地系着一条真丝领带。
乔遇摘下了领带。他摘领带时不同寻常的深沉状态让舒望隐隐预感这样的行为应该不会是因为他感到了闷热或拘束。
乔遇两手捏着领带,绕过舒望的头。乔遇要蒙住她的眼睛。舒望终于确定了他要做什么。
真丝的质地轻柔顺滑,乔遇动作轻柔,舒望在一声气声的惊呼之后就任由他操作。
单薄的、窄窄的一层布料还会透着光,但是乔遇的目的应该是已经达到了。他在系好一个蝴蝶结后揉了揉舒望的头,说“行程暂时保密。”而舒望确实已经感受不到他们行驶在哪条道路上了。
舒望怎么会甘于被动?
她起初也猜想着乔遇是把约会安排在了哪里,不同寻常的半正式穿着究竟是为了生日而准备的仪式感还是为了进入特定场所而选择的恰当装扮,舒望顺着这条线索去猜测。
“你是在猜要去哪吗?”
失去视觉之后,其他的感官变得敏锐。舒望比平时更加清晰地捕捉到乔遇声音里的笑意,感受到身边人的体温,嗅到空气中乔遇带来的花香。
香气来自那束被留在办公室花瓶里的红玫瑰。大概是来时一路抱着让乔遇染上了花香。
“猜不出来。”
“那就别猜了。”
乔遇的手指在舒望手心里画圈,弄得她痒痒的,反手掐了乔遇一下。也因为痒痒的,舒望感受不出来这是乔遇写在她手心里的答案,关于他们第一次生日约会的主题——glaping。
舒望猜不出手心的横竖撇捺,乔遇偏偏就要写,逗得舒望蜷起身子笑,还拽着她要抽出的手。
舒望破罐子破摔地胡乱猜,乔遇说她一次也没猜对。
舒望笑得肚子发酸,攥着乔遇的手指,朝他的方向昂着头,对着一片黑暗说:“笑累了,不玩了。”
乔遇用拇指摩挲着舒望的手腕,细而坚韧的动脉让他在这个不经意间感受到了生动微妙的可爱。
他爱舒望的动脉弓,爱舒望的手腕,爱舒望的体温。
“再来最后一个。”乔遇妥协道。
舒望张开了手掌。
最后这一次,舒望感受到乔遇指尖在她掌心的动作——两条对称的曲线,合抱一个心。
“猜到了吗?”乔遇问。
舒望没说话,捉着乔遇的手举高,在他“作恶”的食指上咬了一口。
舒望松开牙齿,乔遇没有收回手,他的食指顺势滑出,轻轻捻着舒望的下唇。
“猜到了吗?”
“你说你爱我,”舒望开口,乔遇的食指依然贴在她的下唇上。明明此刻看不见东西的人是舒望,乔遇纯情的样子却像是一个通过感受嘴唇的动作来学说话的孩子。舒望说:“你特别爱我,超级爱我,无敌爱我。嗯,我也爱你。”
乔遇收回被染红的食指,吻上了舒望的嘴唇,好像是在说“是啊,我爱你。”
乔遇在这个吻中睁开了眼睛,看到了窗外漫天的火烧云,看到了舒望脸上比霞光更美的红晕。
两个人分开时,乔遇拉开了舒望脑后的蝴蝶结。
“外面有火烧云,想让你看一看。”
丝带滑落,舒望睁开眼的那一瞬,她就看到了面前的乔遇,看到了乔遇身后窗外的火烧云。
橙红的天空像仙河,像花海,像爱神穿梭的梦境,像乔遇的眼睛。
金光万丈的火焰流淌进舒望的心窝。
重获视力也让舒望知道了汽车在向东北行驶。
落日余晖洒在身后,他们在奔赴深沉的夜幕,深沉一如今天解下领带时的乔遇,藏着舒望尚不知晓的惊喜。
然而楼房渐远,林木渐多,由不得舒望不去猜测乔遇的意图。
乔遇为舒望准备的第一次生日惊喜几乎幻灭于绚烂的火烧云。
依然带着笑容的乔遇不知何时开始陷入了无声的低落。舒望心有灵犀地理解了他的低落。
舒望抬起一只手,把手掌覆在了自己的眼睛上,笑着问乔遇,“密云还是怀柔?总不能是去廊坊吧,明儿还得赶回来呢。”
乔遇没应声。
舒望接着问:“山间温泉?野外露营?”
乔遇还是无言。
舒望的手分开一道窄缝,从那道缝和乔遇对视,“我都很喜欢。不管我会不会猜到,我都会很喜欢的。”
乔遇伸手盖住了舒望放在眼睛上的那只手,另一只手穿过黑发抚着她的侧颈,温柔的声音有几分气急败坏,“没有惊喜,我要绑架你,拉到荒郊野岭绑架你!”
舒望笑了,“那你打算要多少钱?”
“要人,不要财。”
“哦。”
舒望眼前一片温热的漆黑,凭着直觉仰起头,和乔遇交换了一个吻,满足这个图色不图财的小鬼。
乔遇盖在舒望手上的那只手撩过舒望鬓边的发丝,穿过黑发停在脑后,然后落在舒望的肩膀。
“怎么了,闹脾气?”
乔遇眼睛泛酸,觉得自己的低落来得真是莫名其妙且无比扫兴,于是避开了舒望的眼神,缩在自己的座位上低头盯着膝盖。
“我们这不是才刚刚出发吗,约会的序幕都没拉开呢,你怎么先跟自己较劲了?还是说你后悔给我摘掉眼罩了?”
乔遇抬手抓了一把头发,“我不该这样苦着脸,但是想到这是我第一次恋爱,第一次给女孩儿庆祝生日,我把什么神秘、惊喜都搞没了就……”
“可是我也很喜欢火烧云。”
舒望说,她也很喜欢火烧云。
舒望侧过身,把腿蜷在座椅上,牵起乔遇的手摆弄着他的手指玩。
“我有过很多年,看到美丽的风景,想要找人分享,但是又不知道该和谁分享。如果我迫不及待地想和一个人共赏一片天空,那他应该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如果能按你最初的规划,让我在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感受到出乎意料的惊喜,那不仅对我是惊喜吧,对你也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你也的确很在意这件事。
但是和这件事相比,你还是更想和我分享火烧云,不管你是在心里权衡过还是当时根本没想过。
所以我其实很感动。因为这样的关系比精心雕琢一个惊喜,然后推动着每个齿轮朝着惊喜转动的关系更加亲密。
未来有那么长,人生可能有那么多的变数,我也想和你分享我每一段美好或不美好的当下,这比仪式感更重要。
虽然仪式感也很重要,但是乔遇,我不想我们做仪式感的奴隶,我想我们是生活的主人。
哎,怎么还哭了呢?”
乔遇靠在玻璃窗上,眼角流下一行泪水。他看着舒望痴痴地笑。
车开进密云,停在一个露营基地,和舒望猜的大差不差。
乔遇订了一间木屋。房间里参差错落地摆着一丛一丛的野花,餐桌上已经准备好了烛光晚餐。群星璀璨式的灯光下,舒望感觉自己像是走入了绿野仙踪的世界。
乔遇甚至为她准备好了一件长袖连衣裙和一双羊毛运动鞋。
纵横商场、运筹帷幄是舒望从少年时期就有的梦想,她从未觉得维持强干优雅的外表是一件令她疲惫的事情。但在山间木屋换上一件舒适的长裙,脱下高跟鞋,踩上一双柔软的羊毛运动鞋,还是让舒望感到返璞归真的惬意。
乔遇就等在门口,在舒望推门出来时朝她行了一个绅士礼,牵起舒望的手接她走到餐桌旁落座。
舒望注意到有丝带随着他的动作摇摆,正是他之前的那条领带,现在被绕了两圈系在手腕上。
餐桌上摆了一个铜色摩天轮甜品架,盛放着十块小巧精致的甜点。
乔遇坐在舒望对面,伸出手稳稳地转动摩天轮,把一个淡黄色的丝绒礼盒转到了离舒望最近的位置。舒望这才发现有一个礼盒混入其中。
“这是我们在一起后你的第一个生日。生日快乐,舒望。”乔遇说。
舒望拿起小方盒,看了乔遇一眼,打开了盒子。
礼物是一条项链,镶钻的白金项链。盒子显然不是原装的,应该是乔遇为了能把它放在摩天轮的架子上而专门准备。
舒望拿起项链,挂在自己的两个食指上,盯着乔遇的眼睛摆摆头,示意他来给自己戴上。
冰凉的吊坠落在舒望的皮肤上。
水滴坠落在平静的湖面,水面反射的暖黄灯光在涟漪中荡漾,像是咖啡拉花。
舒望抬头看着乔遇,甜甜地笑,“谢谢,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仪式感有时又还是重要的。
就像是这条项链,和舒望首饰柜里的那些比起来,既不贵重,也不算别致,但因为这是乔遇送的,因为这个项链被装在淡黄丝绒盒子里,放在摩天轮形状的甜品架上,它就变得无比可爱,变得独一无二。
晚餐的餐食有不少是野菜、瓜果,主食也是粗粮米饭,简朴但清新。
烛光晚餐没有葡萄酒。乔遇特地选了米酒,半透明的磨砂大肚瓶,配了两个同样材质的小玻璃杯。米酒清香,和野簌佳肴相得益彰。
木屋坐落在半山的平台,后院就对着苍山林海,饭后躺在木头做的摇椅上,就能看到头顶的星空。
晚风微凉,乔遇给舒望搭上了毛线毯子。
木屋角落里有一把小提琴,乔遇把琴拿了出来。
“你会拉小提琴啊?”舒望偏过头问。
“初三暑假学过一段,现在可能是锯木头了。”乔遇一边调弦一边说,动作确实是肉眼可见的生疏。
在舒望期待的目光中,乔遇开始了他的表演,在冷峭的山风中——山风因琴声而冷峭——磕磕绊绊地演奏了著名的英国传统歌曲《twinkletwinklelittlestar》。
舒望忍到了尾音落下,终于爆发出笑声,花枝乱颤地问乔遇:“这一项是约会计划内的吗?”
乔遇清了清嗓子,道:“不是,刚好看到有琴。”
乔遇说完,舒望又接着笑,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还是要对乔遇损上一损,断断续续地用气声说:“谢谢乔遇,谢谢乔遇小朋友,带来的,小,星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乔遇羞愤,把琴和弓放在木桌上,一屁股坐在另一张摇椅上,又被摇椅晃起来。
舒望收了笑声,脸上还带着笑意。
“那我给你拉。”
她起身把自己身上的毛毯搭在了乔遇身上,拿起了桌上的琴。
乔遇惊讶地看着舒望,他不知道舒望会小提琴。而看到她动手重新调弦则让乔遇变得更加郁闷。
舒望拿起琴弓试了试琴,注视着乔遇,眉目含情,轻快地说:“我送你一曲吧。”
乔遇置着气,不搭腔,但还是认真地看着舒望。
舒望也不恼,站在原地从容地开始了自己的演奏。
琴声一起,乔遇就听出了是哪首歌。他听过这首歌的小提琴演奏版,那时他认为小提琴演奏的这首歌曲是单调的、憋闷的、远不及原唱的。
直到此刻乔遇才意识到,如果是在这样的山林旷野之中,如果是这样回转悠扬的、穿透空气直击耳膜的琴声,那便也是人间仙乐。而歌词的意境,又是那样与当下的场景相契合。
乔遇再不会去想自己还和舒望,或是和自己堵着气了。
副歌高潮到来,乔遇站在舒望面前跟着琴声借着歌词唱出这一刻的心声,歌声也在山林中飘荡:
andyousaid,robealone
you\''llbewaitingallthere\''slettodoisrun
i\''llbetheprinceandyou\''llbetheprincess
it\''salovestorybabyjustsayyes
琴声到此戛然而止。未完的乐章终止于舒望的一句“yes”。
她和她的罗密欧难舍难分地回到了木屋的温室,sobealone。
没有人知道29号的零点在何时到来。
舒望只记得,坠入美梦前,乔遇说:“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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