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中,身为钦差的杨文远头一回站在离圣上这样近的地方述职,但这样的荣耀他此刻却并不是很想得到。

    皇帝凝神听过,微微笑道:“朕倒是不曾想过,清河郡王在朝中竟是这等好人缘。”

    在座被宣召的臣子大多都是在册之人,虽然圣上不曾叫杨文远宣读人名,然而听闻此等锥心之言,心中有鬼者无不两股战战,皇帝若是早有察觉,那么他们的命运自然也早就定下来了。

    杨文远本来不想这样早回京,然而这事由圣上来处置,总比请太上皇来更好些,他咬牙将整理好的名册双手呈上,“恭请圣上御览。”

    “不必了,”圣上瞧见何有为递上来的名册厚度,随手掷在了桌案上,淡然道:“杨卿做事,朕一向是信得过的,把这些东西都烧了罢,朕今日倦得很,没有心神来瞧。”

    皇帝突如其来的优容叫在座的臣子几乎不敢置信,只是这一片死寂里却又蕴含着各自的无尽震惊。

    杨文远本来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却也不曾想过圣上会这样轻巧放过,一霎那,四肢百骸都被凭空注入了新的力气,然而面上却仍是有些忸怩迟疑:“只是……”

    “魏武多疑,尚且有焚信的胸襟,”圣上坦然扫过诸臣,面色沉静如昔:“私下往来唱和的家信,也不必整理得这样整齐,倒像是僭君的罪证了。”

    天子恩威并施,实在是意外之喜,臣子们虽然猜测是否与太上皇即将回京有关,但是听到圣上这句话,知道皇帝的态度是只诛一人,不问其余,那就足够了。

    “不过清河郡王,一介宗室,手却伸到朝廷中来,总是不妥,”圣上道:“咎由自取,虽然天令其灭,到底也是朕之子侄,教凉州牧斟酌料理,着礼部筹备后事罢。”

    圣上鄙薄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堂侄,那么凉州牧也未必会多当一回事,后事办的或许体面风光,只是那也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增的也是天子的颜面。

    入了暑天,紫宸殿书房内摆放的却没有冰鉴,内侍们抬了火盆进来,让众人瞧见书信与册子被焚尽才算罢休。

    圣上又说了些别的朝事才叫人退下,那些都与杨文远不大相干,虽说周身还有被炭火熏烤过后的热汗,然而他满心的欢腾需要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不流露于形色。

    毕竟光他所知道的,他的阿爷随国公与清河郡王的信件来往数量,可谓第一。

    他斟酌该怎么回府,先寻了父亲从长计议,但是当他随众人起身,圣上却唤了一声:“杨卿留下。”

    这类被皇帝留下的旨意大多叫人心惊胆战,杨文远所思也不外乎如此。

    他顿在原地禀了一声是,抬头却见圣上笑着在瞧他,目含审视。

    杨文远心中一凛,低下头去。

    “杨卿此去凉州舟车劳顿,实在辛苦,”圣上也站起身,他与杨文远年岁相去不远,但却存了几分客气:“不知想要什么赏赐?”

    “臣能为圣人分忧,乃是份内应当,何求赏赐?”

    杨文远这话倒是出自真心,他一路舟车,心火上的煎熬远胜于身体的劳顿,然而到最后随国公府竟然如此轻易地逃脱过去,颇有大难之后的庆幸,哪里还敢奢求赏赐?

    皇帝瞥见他狼狈模样,叫人赏赐了消暑的薄荷茶,不紧不慢道:“朕倒是想好了一样东西。”

    “杨卿如今也年近三十了,”圣上叹息了一声,惋惜中透着凛然杀意:“朕欲额外加恩,准你袭随国公爵位。”

    “圣人……”

    杨文远那一盏薄荷茶还未饮上一口,那茶盏中的冰块便已经与沁凉的杯壁当啷作响,被极仓促地放回了桌案。

    他终究是读诗书礼义长大的文秀俊才,虽然渴慕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但也还不至于有盼望父亲早死、早早袭爵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

    然而面对已经网开一面的君主,他后半截话却像是被人掐断在喉咙里一般,不敢出口。

    圣上或许顾及到太上皇与臣子们的旧年情分,束手束脚,不好大肆处理,然而独杀一人,皇帝还是很轻易的。

    “这般激动做什么?”圣上见他忽然行跪拜大礼仿佛还有些吃惊,玩笑道:“太上皇说要传位与朕那日,朕尚且还未如此痛哭流涕。”

    “朕早就说过,玉虚观空了太久,”圣上走到他面前,亲手将那盏冰茶递给杨文远,从容道:“既然随国公有心跳出三界红尘,就赏给他炼丹用罢。”

    跪着的杨文远受宠若惊,手里捧着那一盏茶,听圣上言笑。

    “便是有心,也是廉颇老矣。”

    圣上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温和:“毕竟他也没真做出什么来,不是么?”

    没有武将愿意老死在一个清冷孤寂的道观里,玉虚观曾是中宗金屋藏娇的地方,至今荒废许久,圣上相当于是变相软禁了如今的随国公,但是却又留了几许情面,只是褫夺爵位、降为庶人,而谨小慎微的他只要将来不做得太过分,依旧仍能维持住随国公府的荣耀。

    杨文远颤声应了一声是,若是父亲真的做出来什么,想来圣上便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了。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等着与朕一同用膳?”

    圣上负手而立,瞧见他跪在地上魂不守舍,不免好笑:“尊夫人有孕数月,说来倒该朕向随国公讨杯喜酒喝才对。”

    那一声“随国公”极为亲近,但这位新走马上任的随国公却未觉出半分而立之年得嗣的喜悦。

    ——他虽也算是过门而不入,然而家书里夫人都没有提及有孕的事情,可是圣上却已经知晓了。

    “今日是下九,远志馆休沐,随国公为国分忧,十分劳苦,朕也准你半日假,回去陪一陪令爱,共享天伦。”

    朝中官员是十日一休沐,女学堂是初七下九两日放学,杨文远也想起来这个小女儿,不觉惊心于皇帝的记忆,识趣起身告退。

    何有为瞥见杨文远在紫宸殿外逐渐模糊的背影,令小黄门收了茶具,传膳入内,今日杨娘子不在,圣上倒是省去了奔波的辛苦。

    他低声道:“圣人,随国公今日还朝,是否请杨娘子留宿国公府一夜,明日再入宫?”

    即便是圣上身侧最亲近的内侍,何有为也不记得圣上何时有过令暗卫将随国公府一切,包括世子夫人是否有孕这种琐事一一奏报的吩咐。

    皇帝还不至于那样无聊,刺探臣子床笫闺阁事。

    “叫徐福来随她的意思来,她愿意留在家中也可,”圣上顿了顿:“太后行驾说来早该抵京,是出了什么事吗?”

    圣上不便亲迎太远,已经派了金吾卫接应,然而阿娘回宫的速度却比他预想要迟。

    “奴婢听闻,似乎是太上皇行至扶风略感行程疲倦,有意与太后扮做民间夫妻游乐,还在阿育王塔为太后诵经,祈求康健平安。”

    圣上自然知道扶风是什么地方,然而数十年间风云过往,父辈旧怨亦如冰雪消融,不觉莞尔,“阿娘开心也就好了。”

    母亲年轻之时最多的传说无过于她光艳动天下,倾倒两代君王,然而皇帝最模糊的记忆里,当她还是中宗贵妃的时候,每每与他独坐,出神时或许思及故人,姣好面容上却总有些怅然意。

    如今太后能四处游玩散心,圣上倒不觉得迟一点见到有什么不妥。

    只是天子站在书房窗口,极目远眺,远处的掖庭局模糊成了一个不知名的一个点。

    宫中嫔妃有孕是天大的喜事,然而掖庭局里面有许多家中获罪而被迫入宫的女眷,或许便有那么一些正是有了身孕的女子。

    那些天生就带了罪孽的罪奴之后,往往来不及出生便被繁重的劳役所折磨,避免来到这个世间受苦,若有命硬的,长大也是宫奴。

    “杨怀懿……”

    何有为听见圣上低声念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而后却又不再提起,就像是一时兴起的含糊呢喃,转身便忘记了。

    ……

    杨徽音回府的时候正是上午,母亲这些时日似乎愈发忙了,没有什么时间见她,因此到正院请过安便回云慕阁去了。

    云氏如今卧躺居多,她教女儿在一旁坐着,让婢女端来最好的点心。

    杨徽音在宫中久住,由俭入奢易,这样的点心自然不能入眼入口,但她还是乖巧地坐在娘亲身侧,拿起来就着茶吃了两小口,“小娘,你生病了吗?”

    “瑟瑟,小娘不是生病了,是又要生养了。”

    云氏抚着小腹面色含羞,却又不无忧虑:“夫人还不知道呢,多事之秋,你耶耶又出去公干,我哪里敢说。”

    她原本也没有想过会这样巧,世子爷只来了一次,便会再有一个孩子,但是瑟瑟入宫读书,她有了这个孩子也不至于太无聊。

    纵使她卑弱,也能敏感觉察到国公府如今不容乐观,是以对自己一个月有余的身孕闭口不言,静静养胎而已。

    “瑟瑟不惊讶么?”云氏以为总会看到女儿一点神色上的变化,然而却没有,她笑着问道:“瑟瑟知道什么时候生养么?”

    “知道呀,就是我会做姐姐的意思,”杨徽音欣然道:“阿娘,我早就梦见我将来会有一个弟弟的。”

    云氏迷信梦熊之兆,觉得小孩子看东西看得干净透彻,这大概就是婴灵来之前带给亲姊姊的预兆,或许真的是一个男孩。

    她笑着问道:“那瑟瑟还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抱着他哭,”杨徽音回忆某个夜里闪过的某个片段,模仿道:“就像这样,我很心痛,就和他说,‘怀懿,别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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