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星辰,不管以前那些伤心事。做人要大步向前走,不回头。走,趁着今天暖和,我们去骑马,沿着还日拉娜河一直跑,一直跑……”还是雨蒙反应快,她上前握住夜星辰的手,拉着他就走。回头还不忘狠狠瞪一眼苏日勒和克,说:“笨牛,还不快牵马,要你们轰烈骑的高云马!不,要逐风之神,踏雪高云马!”

    苏日勒无奈的摇摇头,对这个骄纵的公主,自己实在是没有一点办法。他摆摆手,立刻有两名黑衣斥候武士冲了出来,半跪在地上听候命令。谁也不知道这两名武士刚才在哪里,好像就那么突兀的出现在眼前。这是君王特意找的最优秀的斥候武士,专门时刻守在他身边听他调遣保护他。

    “去牵三匹踏雪高云马来,带上我口谕给阿拉坦仓将军,就说世子苏日勒和克要,下午就还回去。”踏雪高云马是极北草原最优秀的战马,马的胸脯比一半的马宽一半,也能高出一头来。高贵的踏雪高云马被称为‘逐风之神’,一匹这样的战马可以换五十个奴隶。在梦阳的战场上,高傲的隼骑武士骑着同样高傲的踏雪高云马纵横驰骋,经常会把梦阳的战马比的像一头骡子。披上马凯的踏雪高云马疾驰喘息的时候,看起来不像一匹马,倒想从神话传说中冲出来的远古凶兽!

    “两匹!世子和公主殿下骑马就行了,我不会骑马。从小身体就弱,父亲不让我骑马!”孩子沉默了许久,终须开口了,眼睛里的光有点窘迫。其实在梦阳夜国时候,他总是很羡慕夜渊鸿哥哥骑着战马疾驰纵横的,战马的马鬃从未修剪过,飘扬像一面旗帜。而他的哥哥就那样肆意的在夜国的校武场奔驰,自己只能被侍卫牵着手远远站着看。

    “不会骑马?”雨蒙的声音有些惊奇,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太过火了,连忙笑笑,摸着夜星辰的脑袋,说:“没关系,那就牵两匹马,你和我骑一匹,放心,就算再加你一个人本公主都能把苏日勒甩十个马身出来!”

    “哼……什么时候都不忘把我损一句……”苏日勒往后退了两步,确认自己已经出了雨蒙手臂能触及的地方,这才顶了一句。可雨蒙并没有不顾一切的冲过来狠狠敲他的头,只是牵着夜星辰的手转身向帐篷区外的草原走去,两个人都那样有着决定的容貌。阳光下,雨蒙身上白狐裘袄上的须毫闪着晶莹的光泽,石榴红的马裤裙那么热烈,乌黑的马尾辫随着步伐摇摆着……而夜星辰被她牵着手,蔚蓝的风信子长袍被微风吹得飘逸起来,还有那一头垂到腰间的长发,两个人像完美的神祗一样向前走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一瞬间,突然有一种心酸的感情涌了出来,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好像从夜星辰出现后,雨蒙对自己就不那么上心了。虽然雨蒙经常骂他笨牛,伸手就冲脑袋敲,可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她的骄纵……可现在她的温柔却给了这个来自南方梦阳的可怜小孩,分明是遗弃他了么?

    “苏日勒你快点啊!傻站在那里干什么?”雨蒙的声音远远的传过来,她回头看了看苏日勒,看到他正迷蒙的看着她和星辰,眼睛里分明闪着一丝委屈又难受的感情。虽然在她回头看去的那一瞬,苏日勒已经将脸上的表情调整过来了,可依旧被她发现了。她低头看看身边的夜星辰,小声嘟囔着:“什么嘛,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吃一个十二岁小孩的醋,真是没办法!”

    她转身带着夜星辰又走了回来,站在高大的苏日勒前,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最深处的伤感,作为一个蛮族人,苏日勒和克的心思太过细腻了,比女人还要细腻。

    她用空出的左手牵起苏日勒的手,笑眯眯的说:“一起走,我们三个是好朋友,就一起走!”她哼着草原上的童谣蹦蹦跳跳的向前跑去,一手牵着夜星辰,一手抓着苏日勒和克。夜星辰的手依旧那么冰冷,可左手中苏日勒的手却渗出了细细的汗,莫名的烫了起来。

    苏日勒嘴角终于泛出一分笑意来!

    还日拉娜河边。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像撒了一层细碎的金子,潋滟千波的河面在蔚蓝的天际下美得耀眼。那两名黑衣斥候武士已经牵好了马等在那里,看到世子和公主,半跪行礼后就离开。他们是世子贴身侍卫,像影子一样跟着世子,只是不会被人发现。事实上在草原上时,世子苏日勒和克身边至少都会有一个百人队暗中保护,这是之前大王子蒙都拉图出事后君王特意命令的。

    两匹踏雪高云马亢奋的刨着蹄子,坚硬的马蹄铁一下就砸破了草皮,碗口大的铁蹄毫无疑问被踏中就是筋断骨折。两匹踏雪高云马的马鬃没有被修剪太多,自然的垂着,风吹过时,马鬃飘扬,像一面黑色的旗帜。踏雪高云马的马腿从膝盖以下全是纯白的,马身却是没有一丝杂毛的漆黑,所以叫踏雪高云马,又像踩着流动的白云般。

    拇指粗的马绊子箍住马腿,不至于让这种亢奋的战马立马狂奔起来。雨蒙看到这种战马顿时眼睛放光,喊道:“真的是逐风之神!父王从来不让我骑战马。连高云马都不让我碰,更别说这种踏雪高云了!”

    她绕着两匹高大的战马转了两圈,兴奋的又跑又跳。她一天就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总是跑着跳着喊着,脸上的笑总也笑不完。她停了下来,看着苏日勒恶狠狠的说道:“不准告诉我父王我骑踏雪高云马了!他平时连高云马都不让我碰!”

    “好好好!只要你技术好不被马颠下来就行!”苏日勒说道。

    “呵,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本公主可不像某人骑马一样,被马从背上颠下来,吓得尿一裤子!”她放声的笑起来,远离帐篷区的草原很安静很安静,只有姑娘爽朗又放肆的笑声。

    “来,星辰,你和我骑一匹马。你坐在前面。”说着她抓过马缰绳将马牵稳,引着夜星辰爬上马背。“脚踏着马镫,手抓住马鞍,使劲往上爬,不要怕。这畜生要是敢把你颠下来,本公主就把它杀了给你吃肉!”

    苏日勒和克头上顿时泛起黑线。踏雪高云马有多名贵,就算是这马把人踏死了也不会处置踏雪高云。再说要是真的被杀了吃肉,恐怕阿拉坦仓将军会杀了他吧!可万一战马真的将夜星辰伤了,父王和大萨满那边都不好交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父王和大萨满对双世子和夜星辰都很看重,是一种有所图谋的倚重。

    “笨牛,还不上马!”雨蒙喊道。她已经把夜星辰扶上马背,孩子紧张的抓着马脖子处的鬃毛,不敢有些微乱动。

    “哦,好,马上!”他应了一声,看到这种血统优良的战马,想到马上就能自由的奔跑,心里那份担心却淡了很多。管他呢,先上马好好跑一圈再说!他潇洒的翻身上马,却没发现雨蒙狡黠的一笑,这姑娘眼睛骨碌转了一圈,不知道又有什么鬼点子。她默不作声的弯腰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握在手心中。

    她也利落的翻身上马,石榴红的马步裙翻起一片红色的光彩,两手稳稳握住马缰绳,牛皮小靴蹬紧了马镫。她的双臂环绕着瘦小的星辰,感觉到孩子在怀抱中颤抖,这恐怕是他第一次骑马吧。第一次坐在马背上时候她也是这样在颤抖!可必须习惯,必须勇敢,草原上怎么能不会骑马呢?到了明年开春时候,整个部落都要北迁,一天推进数百里,不骑马根本赶不上。

    “苏日勒,准备好了么?”雨蒙坐在马背上飒爽的看了旁边的苏日勒一眼,整个人透着一股毫不逊于男孩子的英气。“看到前面的河湾了么?那里有一片艾蒿地,我们沿着河一路跑过去,看谁快!”

    “我们蛮族未来的君王输了可不要哭鼻子哦!”雨蒙坏坏一笑。

    “哼,谁会输给你!”苏日勒不满的哼了一声,“只怕我的大公主输了拳打脚踢地怪我跑得太快赢了她!”

    “别干动嘴皮子,跑起来再看。”雨蒙一手已经举起了马鞭,脸上的笑更加明媚了些。“星辰,别怕,抓紧马鞍,坐稳别乱动。你是男孩子,要想在草原上活下去必须学会骑马!”孩子并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可身子依旧在颤抖。

    苏日勒握住马缰绳在手上缠了两圈,也扬起了马鞭,眼中是跃跃欲试的光。草原上的男子汉都喜欢骑着马在草原上狂奔纵横的感觉,感受着风从耳边略过时的快感。他勒了勒战马,踏雪高云很通人性的绷劲了身子,马腿上的肌肉泛了起来,像一支即将离弦的箭矢。

    准备开始了,雨蒙高声喊道“三,二,一,跑!”

    苏日勒手中的鞭子利落的挥下来,在空气中发出响亮的破空声,鞭子抽在马臀处,战马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抬起,人立而跃。可雨蒙竟没有挥鞭命令战马开始奔跑,她脸上的狡黠的笑像一只媚眼的狐狸,左手倏地将藏在手心里的石头甩了出去。石头正砸在战马的侧脖颈处,受惊的战马跳起蹄子来,慌不择路地开始奔跑,竟沿着远离河岸的方向跑去,完全不听马背上主人的命令。

    苏日勒破口大骂:“雨蒙,你个混蛋敢使诈……你等着!”受了惊的逐风之神奔跑的速度无比迅捷,他的声音渐渐远去,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雨蒙大声笑了笑,喊道:“笨牛,不着急哦,我们在终点等你!驾!”说着她的马鞭挥了下来,踏雪高云疾步奔跑,她脑后秀丽的马尾辫被风吹得飘扬起来,飒爽之气勃发。

    夜星辰感觉到战马在加速,在奔驰,在颠簸,他不敢乱动,眼睛紧紧闭着不敢睁开,双手紧紧抓住马鞍。只感觉到气流凌厉的打在脸上,割得脸生疼。耳边是雨蒙的笑声,还有她一下一下催动战马的声音!

    “驾——”战马随着命令在加速,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这一骑黑色的快马像利箭一样划过还日拉娜河畔,河里的倒影也急速奔驰着,仿佛一望无际的天地间,这匹战马还有马背上的两人就是这片天地间的唯一。悠扬的笑声和马蹄声充斥在这片天地间,再也没什么事情能束缚这份自由,这令人像是在云端奔跑的自由。

    “要是闭上眼睛,会错过很多很多东西的!而且闭着眼睛永远学不会骑马!”耳边传来雨蒙的声音,急速的奔驰下,她的声音飘渺很多,却也多了一份空灵曼妙的感觉。

    夜星辰慢慢睁开眼睛,急速的风吹进眼里,并没有想象的那样难受。大地在飞快的向后退去,还日拉娜河上碎金一样的反光整个变成一条金色的光带,上百米的河面整个都是一层金光,而河里他们的倒影像是在画卷中一样空灵神奇。

    耳边传来雨蒙温热的呼吸,还有她身上那名贵的香料味道,孩子心里真的不怎么害怕了,尽管战马背上的颠簸并不好受,可比想象中的已经好了很多。迎着风,他大声喊道:“像是在飞一样!”急速的空气灌进他喉咙里,孩子脸涨得潮红,可兴奋的神色那么鲜明。他从没有这么快过,第一次骑在马背上奔跑,竟是这样的感觉。风将他额前的头发吹了起来,脸上兴奋的像是忘却了所有痛楚,忘记了满心的伤悲。

    战马沿着河路拐弯了,即将进入下一个河湾,马上就是终点,可苏日勒和克还没有赶上来。夜星辰大声问道:“不等下苏日勒么?”

    雨蒙大笑一声:“不用等他,那家伙估计咬牙切齿在后面赶着呢!咱们到了前面河套后就回返帐篷,不等他了。坐在帐篷里吃烤肉,喝羊奶,看他回来是什么表情……”

    “他不会生气么?”

    “怎么会?我欺负了他十几年了,他不是活的好好的么?他是未来的君王,这点气要是都受不了,怎么能震住草原呢?咱们可是在历练未来君王的心智呢,他还得谢谢咱们!”雨蒙说道,越说越笑,似乎捉弄欺负苏日勒就是最大的乐事了。

    夜星辰默默点了点头,心里突然觉得和这个喜欢欺负人一样的女孩在一起,将来自己会不会也被欺负的很惨?不敢想啊不敢想……

    进入这个河套后,两边的秋草一下子高了起来,全是半人高的艾蒿子。已经泛黄的艾蒿被疾驰的战马踏开来,黑色的战马像刀一样将艾蒿地分割开。

    “哈哈,我们到了,苏日勒这家伙真不行,估计现在还被马带着往前跑吧!”雨蒙大声笑着说。

    前面的艾蒿地突然升起一根绳子,竟是一根绊马索,急速奔驰的战马根本停不下来,整个的撞了上去。战马嘶鸣一声跌倒下去,马背上的雨蒙和夜星辰被巨大的惯性甩了出去。半空中,雨蒙将夜星辰紧紧抱在怀里,她飞快的说道:“身子蜷起来,不要怕!”说着将孩子抱紧了些。星辰什么也顾不得想,什么也顾不得做,只是尽力将腿蜷缩起来,任凭被雨蒙抱着往下坠落。

    多少年后的日子中,他以为自己那一次就会被摔死,可耳边总会响起那句:“身子蜷起来,不要怕!”不要怕,对啊,有她在身边,为什么要怕?他知道那个有着狼一样的性子的姑娘那时候决心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好他,就算自己摔成碎片也在所不惜。她决心用自己的生命来保全他。

    事后他问起的时候,雨蒙像是什么事都没有的人一样,依旧是那样放肆的笑声,依旧是阳光一样明媚的笑靥,她摸着他的头说道:“你还要活下去当梦阳的主人呢!你成了梦阳的主人就要带我去把南方玩个遍,你怎么能死?”

    “那你不怕自己摔死么?”他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大声嘶吼着问道。看了太多人死在他面前,他已经深深的畏惧人死时候眼睛慢慢失神涣散,表情僵硬呆滞,鲜血淌出来的感觉。他很害怕啊!

    雨蒙似乎很惊异孩子竟会这么激动,他精致的面庞满是痛楚,满是委屈的神情。看来他真的是很在意自己生死啊!她微微笑着,伸手抚在孩子脸颊上,说:“我只是一个草原女人而已!虽然我是阿日斯兰部的公主,可将来难保不被父王当做筹码嫁给别的部落当做联姻的纽带。父王说,在我嫁人前不会管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把天捅破了都有他给我顶着,可我嫁了人后就再也不会管我了,到时候管我的就是我的丈夫。所以我喜欢大声笑,喜欢捉弄苏日勒,喜欢像男人一样骑马,喜欢大口吃肉,喜欢喝酒,喜欢练刀……我竭力不去想我嫁人后会是怎么样的生活。说实话,尽管我贵为公主,可嫁人后,也不过是丈夫帐篷中生孩子端酒杯伺候男人的工具,仅此而已。在草原,女人就是丈夫专属的奴隶……”

    “那时候我知道弄不好我也会摔死,可你不能死,你要活下去当梦阳的皇帝呢,还要和苏日勒订盟!我们拉过勾的,你必须活下去!万一我死了,你就把我的尸体烧了,等你回到梦阳时,把我的骨灰撒在我想去玩的地方,这样也算了了我的心愿……”一向喜欢大笑疯疯癫癫的雨蒙说这话时无比平静,表情安详如死,就像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姣好明媚的脸庞透着认命般的平和,毫无波澜。

    可她不知道她说这话时,低着头的夜星辰隐在头发中的眼睛已经满是泪花,袖子里的手紧握成了拳头。孩子嘴巴喃喃的说着什么,却没有出声,他不想让雨蒙听到他的话,只因为他那时候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流落到草原上的落寞贵族子弟,没有资格将那句话说出来。

    他想说的是:“你将来嫁人不要嫁给别人,就嫁给我吧!”

    一无所有的他,怎么能对雨蒙说出这句话?

    可当他真的站在天下权利巅峰的那一天的时候,那个明媚的像初冬暖阳的女孩已经不在人间,留给了他一生的遗憾和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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