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低沉的乌云重重的压着,里面似乎积蓄着整个冬天的暴雪和寒冷。北风呼呼刮过,想冰冷的刀子割过他们的身体,战马的步子似乎也变得艰难了。

    夜星辰默默看着围护在自己和大萨满身边的大风帐武士,他们都有着蛮族人特有的宽阔面庞,下巴蓄着铁青的胡茬子,身上是便于活动的轻甲——大风帐武士主要负责斥候侦探,暗杀,追击堵截这样的任务,机动性甚至比隼骑还要强些。夜星辰突然觉得像是回到夜国王宫了一样,身边总是隐藏着许多暗中保护他的武士,就像笼子!

    他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今天早上乌玛帮他换药时,伤口一夜间已经长了一层嫩嫩的新皮,可还是火烧火燎的疼。他做了一晚上的梦,依然是他瘦小的身躯拖着比他还要长的湛卢剑一步一步朝梦阳帝都的星坠殿走着,剑尖拖在缥缈城的的青石地面上,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眼看着星坠殿就在眼前,可怎么也走不到!这个场景已经反复在他梦中出现很多次了,就像星坠殿里有着什么东西在呼唤他,而他必须拼尽一生去触碰到那个东西。

    风越来越凛冽,夜星辰的丝绸袍子以及无法抵御这样的风寒,不多他肩头披着一件厚厚的大麾,这是乌玛披在他肩头的,当乌玛的胳膊环过他的脖子为他系上大麾的带子时,又闻到了她身上那股香气,淡淡的,柔柔的,像一团握在手里像水一样的上好丝绸,那种香味就像夜国夏末时漫山遍野的风信子……

    他前面的大萨满脸色很是阴沉,老头子似乎从昨天晚上看到他手上的伤后就一直不怎么开心。老头子平时总是疯疯癫癫醉醺醺的,可真正认真起来后却比谁都让人害怕。大萨满的愤怒,代表着腾格里天神的愤怒……谁也不敢忤逆大萨满的意志。

    夜星辰也不知道为什么大萨满今天早上非要跟着武士过来,他一个人就可以去的,更何况还有这么多武士护送,走在赤那思部的营盘上。可大萨满的脸色很不好,他也不敢问……

    一队人在寒风中走了一会儿,天空依然阴沉,丝毫没有破晓的意象,厚厚的乌云在头顶上翻滚,好像天要塌下来般。据说这样的天气要持续到明年四月初,草原的冬夏很长,春秋很短,稍不注意就要从厚厚的羊皮袄换成粗布小褂。可只有冬夏的草原最美。冬天的草原下了雪能有一尺多厚,更厚的雪窠子能埋下一个人,整个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铅黑的乌云与洁白的大地连接在一起,白色的雪更加纯粹美好了。还日拉娜河冬天也会冻出一尺多厚的冰,把两岸连接起来,到时候马蹄上裹上粗羊皮就能踏过去到河的北岸去猎黄羊,冬天的黄羊肉最好吃。

    而夏天时,嫩绿的草芽长出来,被太阳晒得散发出微辛的香气。天地间又是茵茵茸茸的绿色,清亮的河流流畅又蜿蜒的将草地分割开来,又点缀上大大小小清澈明亮的湖泊,不时地翻过一个小丘就能看到一片开得正烈的格桑花,看到一群纯白的羊群散漫的在草地上游走,而牧民会骑着褪了冬毛的马,扬着鞭子,哼起草原上的长调,伴着马头琴散漫的赶着牲口。头顶的天空蔚蓝明澈,似乎天都变得高了起来。有时会突然恶作剧般下点雨,又很快放晴,逆着光看去,天边就突如其来的挂出一道彩虹。青的草,蓝的天,明澈的水,斑斓的彩虹,慵懒的牧人,悠扬的草原长调……草原的美就是这样纯粹,这样简单。

    夜星辰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云层黑的没有层次感,里面似乎积蓄着千万均的雪和寒冷。突然间,他感到脸凉凉的,零星的雪片轻柔的落在他脸上,又融化开来。他伸手想接住一片雪花,可指尖的雪很快就融化成水滚落下去,伤口纯白的纱布又与雪花分辨不开……他不禁叹了口气,吐出一长串雾气。

    到了。扎儿花将军拄着狼锋刀正站在他的帐篷外面,眯着鲜绿色的眼睛看着这一队武士走来。他的目光飞快的扫了一遍,停在身着鲜艳祭祀长袍的大萨满身上。他嘴角的肌肉不禁的抽了抽,因为大萨满的目光也罩住了他,面色阴沉的大萨满本身就是不可忤逆的存在。

    武士小心地将夜星辰从马上抱下来,而老头子却直接跳下马,头也不回的朝扎儿花跑去。老人边跑边抽出腰间的濯银匕首,手腕飞速一震,匕首已经反手攥在手中。他的奔跑速度那样快,简直像一阵风,却比轻柔无重量的风多了一股所向披靡的感觉。他的须发飘扬在身后,长长的袍子在身后猎猎作响,像一匹狂奔的马。老头子眼睛像鹰一样,十几米的距离转眼见就到了,快的让扎儿花拔刀都反映不过来。

    可扎儿花毕竟是赤那思第三武士,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倒下?他的在大萨满的匕首快割到脖子时,狼锋刀的刃总算封住了大萨满的武器,可依旧被冲击的向后退了几步。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矮小的老人有这样强的爆发力。大萨满没有与他拼力气,匕首被格挡后立刻收手,转瞬间又逆封杀去,动作快的让人害怕。扎儿花拼命后退,他只能退,因为大萨满的刀路是封他拔刀的手。

    武士们都愣住了,一边是他们的将军,一边是族中地位尊贵的大萨满,他们不知道该帮谁,愣了片刻后,齐齐跪了下去,额头贴着地面,对着交战的两人顶礼膜拜。

    大萨满像是能提前预知扎儿花的动作般,匕首的锋芒总是出现在扎儿花下一个动作的所在之处。是以,扎儿花一时间连连后退,甚至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

    从没见过大萨满出手,这是第一次,却让扎儿花应付不暇。濯银匕首轻盈的刀锋堪堪擦着扎儿花的身体割过去,他那双鲜绿色的眼睛甚至能察觉到刀锋最微小的细节,可自己的动作怎么也赶不上大萨满,这个老人竟用一把一尺长的匕首封得自己十几招功夫连刀都拔不出来!看起来大萨满还没有用尽全力。

    扎儿花终于怒了,大萨满不动声色就对他动手,尽管他是尊贵的大萨满,自己就非要这样窝囊么?仅仅身为武士的意志就不能容忍。他不再后退,反而欺身上前一步向大萨满身上撞去,大萨满的匕首直直的朝他胸口刺来,扎儿花没有闪躲,他的狼锋刀已经拔出来一半了,只要刀出鞘,他就不再处于劣势。毕竟一米余长的狼锋刀在长度上占尽优势。

    ‘噌——’大萨满的匕首刺在扎儿花的铠甲上,却没有洞穿铠甲。他脸色变了一下,这是他意料之外。他瞥见扎儿花的刀已经完全出鞘了,狼锋刀像雪夜中猎食的狼般发出凄厉的声响。扎儿花被大萨满用匕首顶着,他旋转身形,匕首的锋芒在铠甲上割出一条白炽的痕迹,右手中的狼锋刀随着身形划出一道流畅的刀弧,转了一圈儿斩向大萨满。

    刀芒充斥在这一片天地间,大萨满只感觉眼前全是扎儿花狼锋刀的锋芒,像一朵刀刃组成的莲花朝自己包围过来。他的匕首还顶在扎儿花的铠甲上,一米余长的狼锋刀加上扎儿花的臂展,划出一个近两米的刀圆,而旋转着的扎儿花就是这个圆的圆心,仿佛这个圆就是天地间最圆满的东西了,就像天神可以划出这样的圆一样。

    刀圆将大萨满包裹在里面,无法退,退就会迎上雪亮的刀锋,被腰斩成两截。大萨满却笑了,他嘴角翻飞出轻蔑的笑,他没有退却,却一步撞进扎儿花的怀里,左手撮指成刀斩在扎儿花持刀的小臂上,右手的匕首却已经伸到了他的喉咙处。狼锋刀的刀势弱了些,却很难收回来,旋转着的刀刃已经斩进大萨满的腰中,可已经没有了方才雷霆万钧的气势。大萨满低声喝了一下,左手发力,干瘦的手指捏住扎儿花的手腕,指尖掐在他的软筋上,握刀的手像是被抽掉了力气,狼锋刀竟脱手而出,擦着大萨满的腰飞出去,插在了跪在地上的武士们面前。

    扎儿花的眼睛顺着顶在自己喉咙间的白银匕首锋芒向下看去,却对上了大萨满那双阴翳的眼睛,老人的眼睛像要吐出火焰一样,狠狠盯着自己。虽然大萨满腰间有血滴出来,可握着匕首的手依旧稳重,匕首顶着扎儿花的喉结,近的他都能感受到濯银匕首的冷芒。

    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扎儿花败了!自从当上大风帐将军后的扎儿花竟然败在了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手中,而且是被一把濯银匕首打败的!他像一头被拔了牙的狼一样愤怒,可对面是大萨满啊,他已经伤了大萨满,这是不可饶恕的罪……

    “转狼锋,不过如此。”大萨满轻声说道。

    扎儿花默然,他败了,自然不能辩驳什么。“大萨满这是什么意思?”

    “你没有按照我的话来做,这是对你的惩罚!”大萨满低声咆哮的,很难想象他消瘦苍老的身体能爆发出如此刚烈的吼声,扎儿花一时间脑袋都嗡嗡响了起来。

    “那个孩子?”

    “对!我说了只是做个样子而已,为什么要让他练得那么苦?你告诉他苏日勒和克一天就劈断一根木桩么?屁话,那小子壮士的跟牛一样,一天才劈断一根木桩的废柴,怎么能比?你明知道那个孩子心里有很大的决心,怎么还要用这样的话激他?”大萨满的脸凑近了,对着扎儿花低声说道,他不想这些话让孩子听到。

    老头子的脸凑得这么近,甚至都能看清他脸上的细密的皱纹和须发,能闻到他嘴里的酒气,还有那愤怒的像凶神一样的容颜。扎儿花沉默了片刻,说道:“那个孩子既然是天上的雄鹰,就不应该束缚他,让他飞,能飞多高就飞多高。他是我扎儿花的学生,我就要把我的全部教给他,要我去糊弄一个孩子,我做不到!”

    大萨满正要发怒,可扎儿花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说道:“大萨满,是您太爱那个孩子了,不忍心让他受半点伤,您对他的爱太深,不是好事。就算是雏鹰,母鹰都会折断它的翅膀将它从悬崖上抛下去逼它飞,草原上哪一个英雄不是这样出来的?”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

    “我知道那个孩子和我们不一样,他掌握着更高层次的力量,是我们这样的武士没办法比的。可这和学刀有什么牵连?那个孩子心里满是恨意,不甘,愤怒,让他学刀是让他磨练心性,只是磨练的他的心性,让他能更好的利用自己的力量而已。”扎儿花低声沉着的说道。

    大萨满似乎无从辩驳,他实在太珍惜那个孩子的命了,不愿意他受半点伤害。他第一眼看到那个孩子时,就觉得看到了自己的神,看到了自己侍候的腾格里天神一般,他爱那个孩子胜过爱他自己……

    “若是庇护他太多,雄鹰也会飞不高,连一只鹌鹑都不如!”扎儿花说道。

    大萨满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慢慢将手中的匕首放了下来。他脚边的地上已经被血染红了,腰间的伤口还在突突冒着血,可老头子还能支撑住。“夜星辰,你过来!”

    孩子楞了一下,却没有迟疑,快速的跑过来,站在两人旁边。

    “伸出你的手!”大萨满喝道。孩子照做了。

    “看到了么?昨天晚上这个孩子的手都快废了,满是血,满是死皮,可我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他一声都没吭,他能忍。我怕这个孩子撑不住啊,他太倔强,迟早要害了他自己!”

    “我不怕!”孩子简短的说道,声音果决的像刺进肌肤的刀刃般。“我不怕苦,就怕自己投降……我喜欢吃这些苦,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要将这些全都还在一个人身上……”孩子说这话时转过身去,看向南方遥远的天际,他的目光落在了荒合山脉上,可大萨满和扎儿花都觉得这个孩子的目光远不止到达那里……荒合山脉之南,就是遥远丰饶的梦阳!孩子转过身来,对着两人笑了笑,精致的面容笑容雍容尔雅,带着贵族特有的婉然:“这些身体上的痛苦更能加深我心里的痛苦,这样我就不会忘了,忘记才是最不可原谅的……”

    又是这样淡漠平和的语气,可说出来的话让人不敢想象这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这个孩子心里到底装了多少事情?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哀怨?他们竭力想从孩子那珊瑚红的眼睛里读出点什么,可孩子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清澈透明,像一块无瑕的水晶。

    “大萨满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有些事我自己必须去做的,有些苦必须我去吃,由剑开始的故事必须由剑来终结,我的路必须我自己走……”孩子低声说道,眼睛盯着大萨满说道。

    老头子终于叹了口气,退后两步,将濯银匕首送回刀鞘中,说道:“我太在意你了,连一点伤都不想让你受。罢了,罢了,你的路你要自己走,这没有错。但记住,既然选了这条路,哪怕跪着都要走完,大步向前走,不回头……”

    孩子点了点头。

    大萨满转身就要走开,扎儿花朗声说道:“尊贵的大萨满,您什么时候才能坦诚一次呢?您身上装了太多的秘密,就像您这一身刀术绝对可以排到族中最前列,可您为什么从没有显露过?”事实上大萨满的过去谁也不知道,因为和大萨满同一辈的人都死光了,甚至大萨满比君王还要高一个辈分。

    大萨满默不作声,他走到扎儿花的狼锋刀前,伸手抓起刀柄,头也不回就将刀甩了过来。扎儿花心惊,上前眼疾手快接住急速的刀,震得手疼,将之还入鞘中。大萨满没有回头,依旧向前走着,只是说出了四个字:“过刚易折!”

    扎儿花看着大萨满终于蹒跚下来的步子,感觉这个老人身上的秘密也不少。时而疯癫,时而睿智,像闲散的盘旋在天空中的鹰,可他对着猎物俯冲下来时,却像整片天空都塌了下来……

    “这么多年韬光养晦,引而不发的大萨满究竟在计划着什么事情?”扎儿花默默说道,他突然觉得很疲惫,心很累很累,被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用一把匕首打败,这是对赤那思的狼牙莫大的打击……而且这个人是他一直心里都不怎么认同的大萨满!

    他扭头看着站在一边的夜星辰,就是这个孩子的出现,让大萨满整个人都变了么?这个孩子究竟有什么不同?如果这个孩子没有出现在草原,是不是大萨满会把他一生所有的秘密都带到墓地中,谁也不知道?

    这就是变数,谁也预料不到的变数……

    “将军,我们可以开始了么?”夜星辰柔声说道,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扎儿花鲜绿的眼睛看了看孩子一眼,看着他手上裹着的厚厚纱布,目光不由得落在孩子的脸上,那层清浅的像雪花一样的笑容总让他觉得不吉祥……

    “今天继续劈斩木桩,你要是一天内能劈断木桩,就开始教你正式的刀法。”

    孩子颔首点头,朝着帐篷后的木桩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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