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和??赛罕虚弱得躺在营帐内,身上满是焦黑的血痂,稍一动血痂就崩裂开,黑红的血混杂着黄色的脓水流淌下来。他身体原本很魁梧,可现在身子看起来像缩小了一整圈,身上的肉都被烧得缩在一起贴在骨头上,能活下来已经超出预料。原本威严勇武的轰烈骑统领,率领数万草原重骑兵纵横捭阖的大将竟落得如此田地,这怎能不让人惊惧。苏和??赛罕转醒后第一件事却是要见新君王苏日勒和克??赤那思。

    必须要把那个梦阳的妖人在帮忽炎??额尔敦刻图的事告诉大家,好有个准备。那样的力量实在太过惊悚太过残虐,武士们的勇敢根本就不堪一击。那分明是人力所不能抗拒的力量,那甚至就是神在发怒。四年前对梦阳的战争中,那个红衣红发的男子帮他们摧毁梦阳用来防护缥缈城城墙的三层机括盾墙,一招‘焚城’就将阻隔他们数万大军动弹不得得强大机括摧毁。

    原以为那神秘红衣男子他们的神,可现在分明是赤那思的魔鬼。突然间,苏和模糊得意识到了些什么,整个人像被冷水浇过一样惊悚——四年前与梦阳的战争中,老君王就感觉到有人在战争进行到关键时在出手干预。那红衣男子摧毁盾墙时恐怕就是来自林夕皇帝的命令,林夕皇帝故意摧毁自家防御,让赤那思与夜国轻甲步旅正面交战,相互消耗,相互厮杀……两方都削弱的得差不多了,赤那思只好返回极北,而夜国实力大损,被梦阳皇族一举摧毁,包括几大诸侯王也是如此!

    四年前他们对梦阳的战争,实际上是在帮梦阳林夕帝赶狼驱虎,磨灭梦阳诸侯王的力量,好让皇族独掌大权么?

    这些想法电光石火般出现在脑子里,很荒诞,却又像事实般令他没有反驳的勇气。他们以为自己是掌权者,以为自己带着汹汹铁骑杀向南方是为完成蛮族人的心愿,没想到却只是为别人徒做嫁衣。苏和沮丧的想哭。

    君王死了,他眼看着忽炎??额尔敦刻图汗王将刀顺着君王脖子里割进去,割得并不快,像在试试刀锋利与否。君王那时候却没有丝毫闪躲,任凭自己脖颈被隔开,动脉血管喷溅鲜血,接着是肌肉骨骼,最后是气管……君王没有半分挣扎,像心甘情愿接受这一切般。

    最令苏和震惊的是君王死前的眼神,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往日的霸道凌厉,眼神里也没往日那草原之主的信心。相反,那时候君王的眼神里分明是央求,从未有过的央求之色。苏和看的清清楚楚!君王戎马一生,以铁腕掌控草原,他求过谁?为什么他死前会是那样央求的神色?

    苏和身子稍微动了一下,瞬间剧痛席卷过全身每一个细节,像千万把刀子在切割他的身体。他嘶嘶吸着气,不敢再乱动。

    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守护在帐外的武士沉声说着:“君王——”

    苏和脑袋迅速转向帐篷帘子入口,不顾脖子上血痂被拧得破绽开来,强烈的痛楚敢让他眼泪直往下掉。‘君王来了……君王来了’,像一下子找到了希望般,苏和的眼睛中也多了一份神采。

    掀开帐篷走进来的是一个无比魁梧年轻的男人,他披着象征君王身份的黑色大麾,步伐大步流星。帐篷帘子掀开时,他逆着光站在那里,身体周围被勾勒出一圈光晕,看不清他的脸,唯有双眼是明亮清澈得,像最明亮的星光。

    “是苏日勒和克!”苏和心中暗自叹息道,老君王已经死了,能继承蛮族君王称号的只有这最后一个拥有‘赤那思’姓氏的年轻人。他不知道苏日勒的性格能否与深不可测的额尔敦刻图汗王相抗衡,可现在赤那思能依靠的只有这个性格温和甚至带些怯懦的年轻人。

    只是,苏和现在却清楚的感觉到苏日勒和克变了。待他走近时,他清楚的看到年轻人眼中的血丝与疲倦,脸上面无表情,却透着无比强大的气息。与以往的苏日勒和克不一样了,像是被从内向外打破了包围在他身上像软玉般的蛋壳,不再温软柔和,倒像一头浑身长满尖刺的远古巨龙。就是这样令人心生畏惧的气息。

    “苏和,这是赤那思的新君王,是我们今后要奉献生命的新主人。”苏日勒和克身后的阿拉坦仓沉声说道,他没有看向苏和身体,那具遍体鳞伤的尸体实在令他心中难受。

    “我知道,苏日勒和克??赤那思,老君王没能亲自看着你成为君王,可能这是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了吧……”苏和声音很微弱,因为只要他一开口,脸上的肌肉震颤下伤就有血痂崩裂开。

    “父亲最遗憾的事情可能是没能得到南方的沃土吧!他的心,我了解!”苏日勒和克说道,这个年轻人的声音很沉静,沉静得反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

    苏和眼神一凛,他感觉到苏日勒和克的语气了。很顺利得,他仿佛也能了解到君王临死之前的眼神为何会是央求……可是这个年轻人不懂。觉得父亲为他丢下一个烂摊子么?觉得父亲让他承担的东西太重了?觉得父亲只是个冷酷霸道的君王?可是他不能说什么,这是赤那思家的家事,他没有资格说什么。他能做的,就是为赤那思氏的新君王效忠。

    “君王,苏和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向您禀告,至关重要。”苏和挣扎着继续说道,他身体很虚弱了,说几句话就觉得身体疼得要撕裂开一样,无法抑制的疼痛感。

    苏日勒和克安静得点了点头,坐在他床边——将军身体变成这样,他甚至不愿再让他开口,可他必须了解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两万轰烈骑全军覆灭,这样的损失太过沉重。

    苏和??赛罕静静的说着战场上快到银马寨是,被风魔骑冲垮了队形,与风魔骑厮杀后阿日斯兰的三万狮牙骑射加入战场,忽炎??额尔敦刻图也亲自出战。轰烈骑采取鹤翼之阵直杀额尔敦刻图汗王,两翼掩护中路最精锐的两千武士,冲锋一切都很顺利……

    苏和语速不快,苏日勒和克与阿拉坦仓有时间想象战场上发生的一切——遭遇风魔骑,被狮牙骑射围攻,采取鹤翼之阵直杀忽炎??额尔敦刻图,苏和将军的思路都没问题。他们甚至都能想象只要那中路两千名轰烈骑能杀死额尔敦刻图汗王,胜利就是属于赤那思的。

    “可是最后拦住我们的只有一个人!我们两千人的中路精锐被一个人拦住了……”苏和的声音一下子震颤起来,像回想起最惊悚的事情般,眼睛涌出前所未有的惊恐之色。

    “一个人?”苏日勒和克惊异得看了看苏和将军,一个人能挡住两千人的轰烈骑?这样的事连笑话都不算,除非腾格里天神临世。可是苏和眼睛里的恐惧之色却是无论如何装不出来的,没有亲身经历过,怎可能会令草原上赫赫有名的轰烈骑如此失魂落魄?

    “阿拉坦仓,你还记得四年前我们跟随老君王南征梦阳时,有个穿着血红色衣服,连头发都是红色的人吗?那个人一招就摧毁了阻挡我们几万轰烈骑与隼骑的机括盾墙,你那时候说那是站在我们这边的神,你那时候是这么说的,对不对?对不对?”苏和嘶哑得喊道,拼命扭头看向阿拉坦仓,仿佛要让他印证自己的话般。若是没有阿拉坦仓的确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要说的话。

    阿拉坦仓怔了一下,愣住了,却没有迟疑得点了点头,说道:“那人的力量不是人力可阻挡,当时若没有那个神秘男子出手,恐怕我们连梦阳的机括盾墙都破不了。”

    “没错,没错啊!”苏和失声叫道,“阻挡住我们的就是那个人,四年前帮我们出手对付梦阳的人现在和忽炎??额尔敦刻图站在一边!我们两千人的轰烈骑,全被那一个人杀死!不,那根本就不是人,说是神也不为过。他能操纵火,嘴里唱一串咒语就有火球出来,那火球一撞在武士身上,刀,铠甲,马铠,人,战马全被烧成灰烬……不管冲过去多少人,都被杀掉,我们甚至连那人身前一丈以内都接近不了。最后实在没时间了,我们一千多人全部压上去,被他一口气杀死,连三个呼吸时间都不到……两千人的军队,就这样被杀掉了,那人连半点伤都没有……”苏和一口气说完这么长的话,像耗尽全身力气。他躺在床上呼哧呼哧穿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着,看得人心惊胆战。

    苏日勒和克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真有这样的事么?苏和不是乱说的,他能看到苏合眼中的惊恐——伪装不出来的恐惧。甚至是阿拉坦仓将军也没说话,之前阿拉坦仓将军也见过那个人么?

    “君王,苏和所说,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谎言。”苏和感觉到两人的沉默,挣扎着说了这样一句话。

    “那人应该是咒术师,和大萨满身边那个梦阳南方小孩夜星辰是一类人吧!”阿拉坦仓沉默许久才幽幽说道,“这恐怕就是大萨满为什么极力要求让那个南方小孩留下来,甚至不惜赐予他贵族身份,赐予他奴隶羊群钱财,甚至不惜要将雨蒙??额尔敦刻图,草原上最美的姑娘嫁给他也要留住他的心!大萨满早就料到那个红衣神秘男子现在站在我们的敌人那边,这才准备了夜星辰为后手……”

    苏日勒和克的头猛地抬起来,看着阿拉坦仓的眼睛——依旧是隐在眼窝中的阴翳,始终看不清阿拉坦仓的眼睛,看不透这个人的心思。只是此时他耳中轰轰回响的都是那句‘甚至不惜要将雨蒙??额尔敦刻图,草原上最美的姑娘嫁给他也要留住他的心。’

    要把雨蒙嫁给他留住他的心么?留住他的心?留住他的心?那他自己的心怎么办?一瞬间的狂怒从胸膛中升起,像烈焰一样将他升起,将他整个人都包围起来。无以加复的狂躁感从心里升起来,他真想现在就冲出去将夜星辰杀掉……可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道:“夜星辰是朋友,是朋友,是朋友……”

    两个极端的声音在他心里反复缠绕回想,像要将他整个人撕成两半一样。

    “大萨满肯定是有他的考虑的!大萨满那时候也说了,南方有那种掌握更高层次力量的人,武士们的勇敢在那种人眼里就像小孩赌气一样可笑,说的就是这种人吧。如果那个人真的和额尔敦刻图联手,我们的军队根本抵抗不了那种咒术力量,只有同层次力量的人才能与之抗衡。君王,该让夜星辰出手了!赤那思养了他这么多年,是时候让他为赤那思尽一份力了!”阿拉坦仓声音异常平稳得分析着局势,冷静之极,此刻他就像一架平稳运转的机括一样,没有丝毫感情得说着心中所想之事,平静到残忍。

    “还有,那个人现在是梦阳的辅国大国师,他代表的是梦阳林夕皇帝的意志,阿日斯兰部是梦阳在背后支持。”苏和又强忍着开口道,剧痛令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那就对了,又回到方才对君王说的那件事上。”阿拉坦仓此时思维异常敏锐,“梦阳在支持阿日斯兰推翻赤那思,梵阳在支持我们统一草原,与别的部族开战……梦阳与梵阳在下棋,以草原为棋盘,我们就是棋子,再按照梦阳皇帝与梵阳皇帝的思路走着。我们与阿日斯兰的战争明面上两部落关于草原王权的战争,其实也是梦阳与梵阳之间的争斗。君王,您还看不出来么?我们再被利用!梵阳在利用我们,就像梦阳在利用我们赤那思一样。赤那思与阿日斯兰的战争就像是南方贵族们爱看的斗兽……他们是人,我们是兽!”

    没有愤怒,没有激昂,没有愤慨。阿拉坦仓的语气平静的像在练习搭弓射箭般,没有任何感情波动,如同局外人在看着这令人复杂迷茫的事情。

    “君王,苏和将军的情报很有用。我们要迅速将夜星辰投入战场,用他来对抗那个梦阳人,要命令他与梦阳人战斗时离开武士的战场。咒术师之间的战斗逃过凶猛,不是我们能参与的。其次,立刻终止与梵阳的盟约,南方人只是想让我们相互削弱对手的实力,蛮族军力内部消耗,好让南方能安定下来。不论他们是什么心思,南方人总是有所图谋的,我们不得不防!”阿拉坦仓说道,他深陷的眼睛此时亮得可怕,迅速制定出对策来,看着身子不停颤抖得苏日勒和克,目光犀利锋芒。

    “要让夜星辰参战么?夜星辰是大萨满的人,这要得到大萨满的许可。而且,夜星辰是我朋友,我不想让他参与到蛮族之间的战争中。”许久,苏日勒和克才开口说道。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这样的话。

    “大萨满这边不是问题,我相信大萨满养着夜星辰就是为这时候将之投入战争。至于夜星辰是君王您的朋友,不忍心让他参与到战场中,请恕属下直言,夜星辰算什么?他只是梦阳落魄贵族而已,就算他父亲是梦阳镇天大将军,可已经死了。他现在什么也不是,若不是因为他身上的咒术师血统,我们何苦费这么大精力保护他,养着他?我们在用赤那思牧民的牛羊肉养他,就是要让他在适当的时候进入战争中赴死。他被梦阳流放到草原,是赤那思收留了他!他的命是赤那思给的,现在是该让他偿还的时候了……”

    “不要说了……将军,不要说了!让我好好想一想……”苏日勒和克此时脑中很乱很乱,要让夜星辰参与到蛮族的战场中?要让那个面容像天神一样的男孩子进入残酷的战场?要让那张精致俊美的脸染血?要让那个雍容华贵的男孩也在战场上变得疯狂扭曲,面容狰狞可怕?苏日勒不忍心如此。

    可是没有夜星辰,他们能抵抗阿日斯兰部那边的咒术师么?

    “君王,您是草原上的主人,不该有什么朋友。草原上的一切都是您的,任由你索取。就算是想要夜星辰的命,他也得双手捧给您。不必仁慈,不必愧疚,您是赤那思的君王,命令一个依靠赤那思庇护才活下来的南方人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让夜星辰进入战场,是给他立功的机会,是他的荣耀,是赐予他对您以表忠诚的机会。卑微的南方人而已,不必顾忌什么——”

    “阿拉坦仓,闭嘴——”苏日勒声音顿然变得冷冽凶戾,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闪着寒光,狠狠看向他,像野兽般凶戾,没有丝毫人性——从来没有过的凶狠残暴。一时间,阿拉坦仓都不敢再说什么,他甚至不敢看苏日勒和克的眼睛,只得低下头去。

    “这件事我会考虑,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苏日勒和克缓缓平静下来,没再看阿拉坦仓。转而对苏和说道:“将军,好好休息。赤那思定然会为您报仇!”话罢,他大步流星得离开,没有迟疑半刻,仿佛迫不及待要离开这里。心中满是烦闷的感觉。

    阿拉坦仓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帐篷外,帘子拉开的那一瞬,帐外的光线射进来,落在他的脸上,那双深陷的眼睛终于不那么阴翳了——眼中的神色分明是无奈的失望感。

    “阿拉坦仓,你刚才的话太多了……我们是赤那思家的武士,只要遵从君王的命令就好。话太多,不是好事。”说完,苏和就闭上了眼睛,像睡着了般。

    阿拉坦仓听出苏和语气中那分责备,他无奈的叹息道:“苏日勒和克??赤那思太年轻,不够果决。他没有那份王者的霸道,太过优柔。若老君王还在的话,我一定听从君王的,不多说半个字。可苏日勒和克??赤那思,实在是让人不敢死心塌地去追随,去相信!赤那思部落有几十万人,必须要为他们负责。”

    长久的沉默,令人难堪至极。

    许久苏和冷冰冰得说道:“你在怀疑君王么……阿拉坦仓,你孤傲的性子一点也没变。可是,不相信现在的君王,这已是不忠了,你要当心啊,赤那思家的人,骨子里流的都是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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