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秀湖旁甲秀楼,甲秀楼里有甲秀。

    方才这湖畔以曾氏公子为首的三人搭讪宁正的场景,被楼阁上一人收在眼底。那双湛蓝色的眸子满是笑意,目光明澈,却泛着不相称的沧桑感。

    他双臂修长,临窗而坐,手肘担在桌子沿,透过雕花栏杆看向那一袭夺目的鲛舞流仙裙。他独自一人占据了甲秀楼顶阁最好的位置,除了身后矗立一名面善中年侍卫,顶阁再无一人。

    “皇甫家的小女儿真是天生的祸水啊,呵呵,江东曾氏家的小公子这次是看走眼喽!”他抬手往面前酒盏里斟满醇香美酒,笑呵呵的说道。

    握住酒壶时,探出袖的手背呈现苍老的黄褐色,骨节粗大分明,分明已是老态龙钟。

    “有意思,真有意思!这尚吉城里聚了多少大人物了?”老者一饮而尽杯中美酒,嘴角有酒水淌下,顺着下巴滴在长袍前襟,也不费心去擦。老者如此作态却不显邋遢,倒有一股子年轻人才有的烈性朝气。

    “尚吉城里平时大人物就不少!”老者身后阔面善的侍卫开口说道,“老爷不是就喜欢看这些大人物在城里争得头破血流么?”

    “这次来的啊,可都是真正的大人物,都是能左右梵阳走向,并非平日里称霸一州一郡的地方显贵能比的!西南沧海军都统李暹那老家伙前些日子进城,跟他儿子不知计较什么,如今皇甫家小公主又独身一人进城,不,不能说独身一人,暗处有梵阳鬼部斥候保护,既然鬼部的人渗进城里,就说明执掌鬼部的二皇子也不远了。而且尹苍炎这总说自己清心寡欲一心修佛的虚伪家伙势必要追着李暹要兵权,就算李暹缩在尚吉城里,也逃不掉御殿炎将军调教出来的斥候谍子。现在做了那御殿月华候的陆中堂之子,陆妙柏为了给尹苍炎造势,就算不亲自来,也会派人持着皇帝的尚方宝剑给李暹施压……”

    “乱啊乱,乱成一团麻,就看谁有快刀斩乱麻的魄力大杀一通,从局里脱颖而出了……”老者态度超然物外,坐观他人勾心斗角我自不动明王独逍遥。

    “现在皇族,御殿炎将军,御殿月华候都要那李暹的十五万沧海军开刀了?也不知道这老家伙能撑多久……”中年侍卫随声附言,“我倒挺看重李暹,不希望他被收拾的太惨……别老了老了落个晚节不保!”

    “李暹有大才,不论治军征伐或是庙堂斡旋在梵阳都能排前三甲。只是太小家子气,眼界不够宽阔,当年皇帝拿军系开刀时,若不拘泥那君臣赤胆忠心,投靠梦阳或者自立门户都比现在憋屈在西南三郡被人拿捏过的舒服。不过皇族也是认准了李暹生不出叛心,才留下沧海军一系没斩尽杀绝。李暹入局,顶多翻腾几朵小花小浪,折腾不出大名堂。可入了局再想出局,不死也得脱层皮了……皇甫茗禅,御殿月华候还有炎将军,哪个不是做事狠辣的主?”老者站起身,临栏而立,遥望斜阳渐沉青山,甲秀湖面洒满夕阳碎金。

    中年侍卫唏嘘道:“所以李暹来尚吉城是为了给他儿子找条退路么?”

    “嗯,他是这么给我说的!万一他身死,我会保他儿子活命。不过这老狐狸还藏了一份心思没给我说!”站起来的老者身材颀长,年龄虽大,却精神矍铄,不显龙钟。

    他回过头,看向自己身后一丝不苟的侍卫,笑道:“他还指望撮合他儿子勾搭上宁正小公主,做那一朝驸马爷,攀附上皇族这棵参天大树!”

    “皇族有意嫁出宁正小公主,只是这门婚事哪里是真心诚意?分明是要以赐婚为名软禁一名将种子弟,好让这些老家伙老老实实为皇族卖命,皇甫茗禅从来不做亏本买卖!可惜啊,李暹看不清大势,还把人想的这么好!二十年前皇族留了他一命,就以为是皇帝宅心仁厚了?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皇甫茗禅深谙此道!”老者嗤笑道。

    “那我们怎么办?继续以不变应万变?”侍卫凝神道。

    老者仰头看向天际,有鸿雁一字飞过,思绪万千。

    他已经这样看着城内城外风风雨雨多少年?城外风云变幻,城内也是一次次翻新重建,他就这么冷眼看着世人为功名利禄挣破头颅,看城内楼阙变得越来越高,高的像一条条藤蔓编织成笼子,将他囚禁在这城中,甚至连曾经飞翔在九天之巅的感觉都快要忘了……

    “还要等下去么?”老者喃喃自语道。

    苦心经营尚吉城这么多年,将这座城池打造成享乐的仙府,与各路枭雄显贵攀附关系,脉络如同根须蔓延,像大网笼罩整个梵阳,就看当初有心插柳柳成荫后,拔地而起之时根须能带起多少泥土了!若是能生生撕下梵阳腹地一大块版图,那就完美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神秘至极清心寡欲固守一城的尚吉城城主想要什么,据说尚吉城自建成后,城主就没有变过,一直都是一个人,两百余年风雨变迁,城主如同妖孽容颜不改。而尚吉城如同一个小小王国,城内人都要遵守城主的法理,甚至梵阳的历法在这里都行不通。可令人疑惑的是,梵阳皇族一向对稍稍有叛逆迹象的人都是杀之而后快,唯独对尚吉城放任不管。

    尚吉城如同狠狠钉在梵阳版图上的锐利箭镞,深至骨肉,箭镞有倒钩,若是硬生生拔起,定会勾下大块血肉,梵阳大伤元气。两百余年经营,几乎与梵阳建朝时间相当,城主布置下多少暗棋无人可知,若城主真是清心寡欲的世外高人还好,若是狼子野心之辈,潜伏隐忍这么多年,浮出水面之时,难免血雨腥风。

    老者鹤发童颜,嘴唇撅起,如同赌气孩童,湛蓝色的眸子泛出回忆色泽。目光像是掠过了梵阳万里河山,掠过无数丛山峻岭,落在遥不可及的远方,天地悠悠一线。

    这么多年困于一城,他心甘情愿。只是当年那座静谧森林里,那个他崇敬至极的一袭白袍儿,如今怎样了?等了这么久,何时才能再看到那天仙般的身影?

    “梦阳,梵阳,大好河山啊,何时才能合二为一,不再对峙?这也是您的心愿吧!”老者轻声叹息。

    身后侍卫身形为之一振,眼中神采奕奕!跟随老人这么久,第一次听到有人被城主用‘您’称呼。而梦阳梵阳合二为一,这样近乎于大逆不道的话,也是第一次听说啊!

    看着这个身材颀长的老人,非但没有暮气沉沉之感,反而有种枯木逢春犹再发的朝气,就连他这个后辈也忍不住为之注目!

    “走了,回府。继续等着吧,我等的人还没有出现,那就让这些人继续闹腾吧,这天下并非现在称王称霸的人所有,连借予他们都不算……迟早是要被收回的!就看那时候,谁笑谁哭了……”

    老人凝望已经亮起灯笼的甲秀湖畔,美景秀色动人,一如披妆女子浓妆淡抹,目光柔和像在看曾经的情人,嘴角隐约露出笑意。看了这座城不知多少年了,还没看够,若没有背负使命,就这样置身一城之中也没什么不好!

    天下如棋盘,他置身其外冷眼相看,可在更高层次的人眼里,他何尝不是棋子?可他当棋子当的心甘情愿,一如年少时的热血冲动,认定了就死心塌地,绝不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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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摆脱了纠缠她的三个风流公子,宁正的脸终于绷得不那么紧了。城主府的家丁已经点亮了悬于湖畔的灯笼,透过大红镂空锦面的柔光朦胧,闪着点点银光的萤火虫也飞了出来,碧澈水面泛出温热水汽,倒是不怎么冷。她静静矗立在一株苍虬老树下,看着湖面波光涟漪,红色锦鲤不时跃出水面捕食掠水飞虫,像一朵绽放在水面的大红色鲜花,溅起来的水花泼洒出阵阵水波。

    随着黑夜降临,各种夜市小吃也出摊开卖,摊主殷勤的吆喝声是以前在皇宫里从没听到过的欢快——没有宫人的唯诺谨慎,是那种自然而然的愉悦。宁正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闻着食物香味,她才想起一天没吃过东西,闻着食物味道又不由得笑出来,笑声动人。

    那就再看一会湖面锦鲤鱼跃而起,然后就去吃东西!宁正心中已经有了计划,接着再找个地方住下,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进内城逛逛!从没出过皇宫的宁正似乎不知道女子独自出门在外有多危险,更何况她这种毫无江湖经验的高贵女子?反正离开了家就再也不要回去了,不是赌气,是认真的!

    宁正认真的给自己说道,打死都不回去!打死都不嫁人!

    她似乎忘了自己是身世显赫的梵阳皇甫氏公主,最受皇帝宠爱的小公主!只想逃离那个幽深皇宫远一点,越远越好,永远不要被找到,就是这样!

    她蹲下身子,鲛舞流仙裙宽大裙摆像摊开在水面的荷叶,她双臂抱住膝盖,后背靠着身后老树,精巧的脸颊放在胳膊上,看着水面静静出神。纤薄鼻翼轻张,甲秀湖的水气芳香灌入肺腑,心旷神怡。

    宁正就以这样的姿态静静待着,像疲倦至极又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她用纤细的胳膊抱紧自己,明媚的眸子缓缓闭上,像是睡着了。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头,遮住了她的脸,好像这样遮住自己,就没有人能发现她了,她就是安全的。

    可不远处,有一双珊瑚红色的眼睛正看向落寞蹲坐在湖畔的女孩儿。

    来甲秀湖畔游玩的星辰注意到这个衣着光鲜的女子,吸引他视线的并非她的容貌,事实上他并没有看到女子的脸。只是她一个人孤独的蹲坐在那里,双臂抱紧膝盖,脸颊埋在手臂间的姿势很像自己——这是他一个人心情苦闷时最喜欢的姿势。

    努力将自己身子缩抱在一起,缩的小小的,自欺欺人般觉得这下再没人能发现自己了。很有安全感的姿势啊……

    星辰默不作声看着她,像在看另一个自己,不理会小五和六子两个伴从的催促,就那样看着那名落寞女子。

    世间过的不顺心的人,原来不止他一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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