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阳帝都,缥缈城,龙炎殿。

    皇帝不轻不重拍着桌子,说道:“大国师有必胜的把握么?夜青山龟缩青河城十日,到底在做些什么?”

    “陛下——”一身猩红色长袍的修罗双臂抱在袒露的胸前,身材挺拔笔直,靠在大殿盘龙柱子上,笑言道:“陛下不信我么?臣帮您坐上龙椅,帮您扫平了诸侯国,帮您挑拨极北蛮族,让他们十年间都缓不过气,臣帮您打造了这世间最强大的骑兵,臣为您做了这么多大事毫无纰漏,现在怎么又质疑微臣了?”

    皇帝身披琉璃龙翔袍,平天冠冕前的珠帘晃动,剑眉下目光阴沉,一如平日冷酷阴戾。他声音高亢,“梦阳输不起,这是倾尽国力的战争,打不下梵阳,就得被梵阳吃掉。是我挑起的战争,难道打输了还要求梵阳皇帝饶我一命么?大国师当初选择我时就说要和我一同鞭笞天下,若是我败给了梵阳皇帝,大国师是不是就会对梵阳皇帝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转而再对付我和我的梦阳?”

    修罗一直笑眯眯的猩红色眼睛张开来了,那双眼睛与一般咒术师透明的珊瑚红不同,红的浓重惨烈,甚至连眼白也是红色的,眼眶里像蓄着一汪鲜血。他**的双脚踩在龙炎殿的华贵刺金锦绣河山的地毯上,一步一步踏着台阶,向皇座上的皇帝走去。他火红的头发好似在燃烧,在烈烈跳动,浑身像散发着炽烈的,能焚天煮海的热浪。

    他走近皇帝,一手贴在心脏上,一手背在身后,单膝跪地,低头行礼,毕恭毕敬。

    这个拥有世间最高贵血统的秘道咒术师,向凡俗间的帝王跪地行礼,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如同忠诚的仆从。

    “陛下,切莫怀疑微臣的忠诚,当初选择了您,您对着您的兄长挥下宝剑,向先帝逼要皇位,臣就已经看到了您的决心,您的意志,您身为帝王的觉悟。臣知道,对人类来说,手足之情,父子之情,最为可贵,您能决然斩断这些情愫,就证明微臣当初的选择是对的!而且,陛下背负大气运,海纳百川气吞山河,是乃天子,臣既然奉您为主,就再无二主之说!”修罗沉声说道,他低下的头颅看不清面容,看不清说这些一表忠心的话时,脸上是何表情。还是他惯有的戏谑的微笑么?

    坐在皇座上的林夕皇帝低头俯视着这个五年间让梦阳翻天覆地的修罗大国师,看到他低下头时,露出的修长脖颈,眼睛眯起,却绽露凌厉光芒。宵练剑就在手边,伸手就能握住,就能一挥而下斩掉头颅。

    他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对这个将自己推向帝王之位的修罗大国师生出这种心思,他看不清那双猩红的眼睛,那笑眯眯的面庞后,隐藏着怎样的心思。梦阳的确强大了很多,不论是极北蛮族侵略后的恢复,还是荡平诸侯国后,子民对皇权的承认,这些皇族最为棘手的问题在修罗手中信手解决。梦阳的国力,军力,民心的凝聚力,远胜他父皇神罗皇帝时期。

    可越是这样,越是对这个修罗大国师不能完完全全放下心来。就像一贫如洗的人得到万贯家财后,便想拼命死死守住,不让任何人染指。

    还有……他能察觉到修罗大国师与白颜皇后之间暗流涌动的关系。修罗是用咒术囚禁了白颜,而白颜整日在宫殿中计划筹算,也是为了摆脱修罗的禁锢?他知道白颜的过去,也知道白颜是憎恨万俟氏,更知道白颜对他这个梦阳皇帝根本没放在眼中,可他就是无法抑制的爱上了那张冰川般毫无烟火气的脸。

    修罗,白颜,若他们要不死不休的话,他会站在哪边?

    皇帝轻声叹息。

    “起身吧,这种话以后不必再说,我心里知晓。”他声音疲倦,放在宵练剑旁的手抬起,按压着太阳穴,眼睑低垂,闭目养神。

    “陛下,微臣当初敢给您订下计划,就是有完全的把握。做这种图谋天下的大事,杀人必不可少,可何时杀人,杀多少人,都得好好规划,不可滥用兵戈,要不然有违陛下浩然正气,有损天子命格,臣愿陛下长命百岁,愿陛下福寿同天,愿陛下与新的帝国一般,不死不灭!”

    “浩然正气?天子命格?长命百岁?福寿同天?笑话,从我杀了父兄那天起,我注定会不得好死。”皇帝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这个神情疲倦的皇帝其实不过二十五岁,可平天冠下的头发已夹杂斑驳银丝,这五年间帝国事无巨细亲自过目,事必躬亲夙兴夜寐,早早就白了头,原本秀丽黑发变得灰白,常常头痛欲裂。侍候皇帝的太监宫女常说陛下晚上会做噩梦,会胡乱喊叫,会从梦中惊醒,醒来就再也睡不着,披着袍服一个人坐在宫殿的台阶前,怎么也劝不回去,怀里抱着宝剑——仿佛只有这冰冷锋锐的利刃才能让他感到些许安全。

    这次轮到修罗低头俯视着这个倦怠的皇帝,这个他亲手选中的人来。他白皙妖艳的脸像面具般,嘴角微微翘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浮上嘴角——就是那种戏谑的,将人玩弄股掌间的玩味神色。

    “明日我要亲自前往边境,从梵阳到帝都,战况情报来回传递太慢,得到的消息总慢时局一个节拍。而且,我要亲眼看着我梦阳的武士是如何死的,要亲眼看着他们为国捐躯时的惨烈。”皇帝沉声说道,他眉头轻蹙,按压太阳穴的指头力道更大了些。

    “陛下莫非头痛症又犯了?微臣请太医为您诊治一二?”

    “不用,太医也诊不出什么名堂,约莫是没休息好。你且退下,安顿好宫里事情,明日与我同去边境。”皇帝不耐烦道。

    “遵命,陛下,愿您身体安康!”修罗微微躬身行礼,缓缓朝殿外退去。

    他走到殿外,站在高耸壮观的龙炎殿前,脸上的戏谑玩味之意终于不再掩饰。

    他白皙的面容透着一股疯狂,像是有熊熊火焰在他胸膛中燃烧,白净的脸像被滚烫的蜡烧过,变得狰狞可怖。

    “打仗怎么可能不死人?死的越多越好,越多越好,死者啊,站起来吧,在月食之夜到来之时,将这个世界吞没在死亡的恐怖中吧!”他像念动咒语般用空灵的嗓音念叨着,像在施加邪恶的诅咒。

    他转身看向空荡荡的龙炎殿,皇帝只身一人靠在皇座上,眼睛紧闭,眉头轻蹙,好似睡着。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竟如此暮气沉沉,像即将枯死的大树。

    “受规则制约,好些事情我不能直接做,那就劳驾陛下代替微臣承受惩罚吧。”他笑容诡谲,笑的温柔,仿佛一碗热气腾腾的,下了毒的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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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梵阳青河城。

    韩宇杀红了眼,披头散发,一缕鲜血顺着鼻梁流下来,沁入嘴中,腥甜的味道仿佛激起了他的杀意,举刀吼道:“封住,封住,封死城门,决不让一个梦阳人溜出去!”

    他的头盔被一名梦阳武士一刀敲掉,差点就被削掉半个脑袋,依旧没有退出。作为炎字军三大都尉,他只要骑马站在最后,指挥全军发号施令即可,甚至能举着刀砍掉胆敢胆怯逃走的武士。可他没有,这是和炎将军学的,大小战事,没有让武士冲在最前主将缩在最后的说法,要想让武士拼命,主将必须得先拼命,尤其是对梵阳这种安逸日子过了二十年的武士来说,他们需要主将作为表率,而不是自顾自的叫嚣让他们前冲前冲,自己却缩在安全的地方。

    青河城城门宽六丈,门洞长十丈,就这么巴掌大一片地方密密麻麻堆积了上千具尸体。披着轻质皮甲的梦阳武士无论是武艺还是战意都比梵阳武士高出一大截,他们起手落刀动作毫不凝滞,犹如砍瓜切菜。十丈长的城门已经被推进一半,梵阳武士若是撑不住,这城中近十万步卒武士便能突围出来,顺着玉兰山脉分散开来,与沿驿路高速推进的风雷铁骑汇合,那梵阳就真危在旦夕了。

    韩宇狠狠将刀从一名梦阳武士胸膛中抽出来,鲜血喷了他一脸,面目狰狞似鬼,咆哮道:“大将军到底在等什么?大军再不来就真的顶不住了!”

    御殿炎将军行军打仗贵在神速,绝不会在时机上拖延半分。难道将军觉得这其中有蹊跷,觉得这是圈套?

    若真是如此,那他们这五营的炎字军可就得交代在这里了。两军僵持不下,拼的就是耐力毅力,一方若是泄气后撤,另一方没有理由不追着屁股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消彼长,就是这个道理。

    “大人,大人——”传令亲兵急忙跑来,仓促说道:“炎将军已带大军赶来,大人再坚持片刻!”

    韩宇精神大振,开怀笑道:“好!好!好!兄弟们再坚持片刻,大将军马上就到,杀光这些梦阳狗贼,为死了的弟兄报仇!”

    他弯腰再拾起一柄战刀,双手刀大开大阖,忘我砍杀。

    “还以为你们的将军会救你们么?那些铁骑已经被我们消灭了,你们输了!”韩宇吼道,故作恐吓,以求攻心。

    果然,冲在最前面的梦阳武士神色慌乱,心神不宁。

    “镇天大将军死了么?我们被抛弃了?”

    “输了么?输了么?要死在这里了?”

    “我不要死,不要死啊!饶了我,我投降,我投降——”

    “没骨气的东西,杀,继续杀!我梦阳铁骑绝不会败!”

    忽有尖锐的蜂鸣之声。

    天空中掠来密密麻麻的箭矢,好似一群愤怒而过的马蜂。强力机括射出的箭矢奈何不了风雷骑的铠甲,杀这些身穿皮甲的梦阳步卒武士绰绰有余。沉稳有力的箭矢穿透了武士的身体,巨大的冲力带着还未死透的身体向后倒飞出去,将人钉在地上墙上,方才还胶着的武士们顷刻间分开,梦阳武士向后慌忙退去。

    韩宇回头,顿时喜笑颜开,这是傲羽长射的武士来了,他们的长弓和机括足以横扫一支步卒,甚至青铜盾都能被机括射出的破甲箭洞穿。再往后看,那面火红好似燃烧的炎字大旗随风飘荡,是大将军来了!

    强劲有力的箭雨射煞了梦阳武士的胆气,在一边倒的优势下,亢奋如狼的梦阳武士终于向后退去,留下一层堆叠如山的尸体,厚厚铺了一层。

    潮水般的梵阳武士涌进城中,强力机括箭雨开路,手持刀戈的武士看到垂死挣扎的就一刀补上,利落潇洒——梵阳武士就适合打这种顺风顺水的仗。几名手持长刀的武士将一名梦阳步卒用刀钉在地上,像切肉般从脚掌开始,一层一层片割下来,双腿如剁甘蔗一节一节砍断,刀锋破空声,入肉的钝响声,断骨时的崩裂声,还有梦阳武士的惨叫声。

    他凄厉的惨叫好似激起了梵阳武士无限的乐趣,就仿佛看着一个人的身体被死神一口一口吞噬掉,他们哈哈大笑,像感受到了从未体验过的乐趣。

    三个梵阳武士轮流挥刀,一刀接一刀,如同劈柴,很快,那名梦阳武士身体已经被截掉一半,还未死透。他拼命低着头,看着自己已经碎成一块一块的下半截身子,叫声凄惨。

    骑马入城的御殿炎将军仿佛一头踏进猎场的头狼,他仅剩的独眼一扫战场,瞥见这边惨状,眉头紧皱。他一挥手,招来亲兵,说道:“那几个,全部抓起来,押过来。”

    亲兵得令,将那三个玩弄梦阳步卒的武士押送过来。他们拼命抵抗,大声质问着这些与自己同属一个阵营的武士:“凭什么抓我?放开!”

    待被押到御殿炎将军面前,这才老实下来。亲卫武士一脚踢在腿弯,迫使他们跪下,他们仍是不服气的抬起头,盯着炎将军问道:“大将军,我们何罪之有?”

    炎将军残缺不全的脸毫无表情,就算是笑也看起来像是凶煞咧嘴呲牙。他举起马鞭,指着那名仍未死透的梦阳武士,平静问道:“很好玩么?”

    三名梵阳武士面面相觑,敌人而已,杀了就杀了,弄残了就残了,这么折磨,有何不妥?谁让他们是敌人,谁让他们杀了青河城十万百姓!

    “武士打仗杀人,无可厚非,可杀得连人性都没了,还怎么再自称信封武神的武士?”御殿炎将军目光看向前方节节败退的梵阳武士,平静说道:“披甲上阵,无非是一个为国捐躯,说得再俗点,为挣一口饭吃,要不然谁会脑袋提在裤腰带上拼命?”

    “你们如此折磨那人,若是躺在地上的是你们,心里有何感想?”炎将军声音渐冷,“打仗死人,天经地义,能给个痛快就给个痛快,如此折磨,是为心怀妖魔?”

    “大将军——大将军,我们下次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一名武士谄笑,仰起脸笑脸讨好谄媚,其余两人连声附和再也不敢,语调里并无多少真诚。

    可将军只是冷冷瞥了一眼,下一刻,三颗血淋淋的人头便腾空飞起,一抹亮光闪过,将军已收刀还鞘。

    他看也不看那三具人头落地的尸体,策马继续朝前走去。

    那一刻,看到御殿炎将军的人都觉得,这个面貌狰狞丑陋的将军,这个兵戎一生杀戮无数的武士,其实最见不得生命消逝,或者说,他只想要每一个因他而死的武士,都能体面的,不受太多苦痛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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