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晨默然目送唐榆远去,看了看天色,就直接进了徐思婉的卧房。

    她暂且没唤旁的宫人一道进去侍奉,独自行至徐思婉床前,轻道:“娘子,唐榆已去了。”

    幔帐之中,美眸睁开。徐思婉深深地吸了口气,坐起身:“让桂馥盯着,一有动静就将消息散出去。”

    “奴婢都安排好了。”花晨道。

    徐思婉点点头,暗忖片刻,嫣然一笑:“我瞧莹贵嫔是个爱看热闹的主,可以多往她那边散一散。”

    “诺。”花晨又应了声,躬身往外退去。退出房门,她道了声“娘子醒了”,就着月夕带人进屋侍奉,自去与桂馥又叮咛了一番。

    徐思婉不再理会这些琐事,气定神闲地起床梳妆。

    因皇后凤体孱弱,当下的后宫除却初一十五与年节之外均不必去长秋宫问安,大家都落得个清闲。徐思婉梳完妆,兰薰正好提了膳回来,她坐到桌前静待宫人们将早膳一道道在桌上布好,兰薰捧出玉色钵时不由蹙眉:“这豆浆都凉透了……”

    “不妨事。正好天热,喝些凉的倒舒服。”徐思婉淡淡的,全然不以为意。

    宫里妃嫔这么多,六尚局看人下菜碟实在正常,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大抵也不会有结果。唯有自己混出名堂,才能让人不敢小觑。

    再则后宫的兴衰荣辱都在天子一念之间,有沉浮起落也实在正常。得圣眷时有万人追捧自是好的,但处境凄凉时更要耐得住寂寞。

    越是心急越易出错。这盘棋,且要慢慢下呢。

    徐思婉示意兰薰将那凉豆浆盛了一碗,慢条斯理地品着,间或夹些面点来吃。宫中尚食局的手艺总是不错的,便是放凉了也颇有滋味。

    仔细想来,她还模糊记得自己儿时也曾在宫里吃过几回点心。那时秦丞相府正风光,祖母进宫问安也时常带着她,宫里的许多嫔妃,也就是现下的太后与太妃们,总很喜欢她,变着花样地往她面前送点心。

    那时候她只觉人人都是好的,都笑吟吟的。后来才知道,那份好没什么意思,遇了事只会事不关己,不落井下石就已算不错了。

    “娘子!”外面呼声骤至,将徐思婉的神思牵回。她抬眸,是小柯子连滚带爬地赶了进来,叩首间慌张不已,“娘子,出事了。唐榆……唐榆不知何故去了北边,正碰上明贵人从长秋宫谢恩回来,就将人按下了,现下正僵持不下……”

    他目露惊惧,连带旁边不知缘故的兰薰桂馥都跟着显出慌乱。

    徐思婉黛眉挑了挑,口吻淡淡:“慌什么。同住一宫,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总有碰面的时候。倘使有什么误会,说清楚也就是了,出不了什么事。”

    说罢她便自顾继续用膳,边用边等。

    等唐榆做出抉择,等明贵人耐心磨尽,等莹贵嫔听闻争执燃起兴致。

    小柯子见状定了几分心,略作踌躇,安静地退到一旁。

    又等不过小半刻,小林子却也急赶而至,出言就道:“才人娘子!明贵人动了怒,命宫人们动刑审唐榆……”

    徐思婉目光一凌,当即放下碗,提步向外移去。

    从贤肃阁到明贵人所住的艳兰苑有约莫三四十丈的距离,徐思婉一路上面显焦灼,步子也急,好似担忧不已。但步子虽急却不大,行至一半果然碰上莹贵嫔赶来,自身后传来一问:“前头可是徐才人?”

    徐思婉闻言转身,定睛即露出两分讶色,好似却未料到她会出现。

    而后便忙福身:“贵嫔娘娘万安。”

    “起来吧。”莹贵嫔笑容明媚,上前一福,徐思婉立起身,才发现思嫣在她身侧,眼眶红红的。

    她不由一怔,莹贵嫔笑道:“本宫听闻出事,就过来瞧瞧,路过敏秀居正碰上徐经娥也正要往明贵人那边赶,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一味只担忧她的二姐姐。”说着目光在二人间一荡,轻轻叹道,“姐妹相伴真让人羡慕。”

    徐思婉看思嫣那副样子原以为她是受了莹贵嫔的欺负,闻言心下一松,拉住她的手,温声宽慰:“我也不清楚究竟什么事呢,只是去看看,你别乱着急。”

    “嗯。”思嫣点点头,被她攥着的手轻轻发着抖。

    莹贵嫔又道:“快走吧,瞧瞧去。”

    徐思婉轻应了声“诺”,三人便一道前行。刚行至艳兰苑门口就觉院中一片肃杀,明贵人立在廊下,花容上满是怒色,正尖声训斥掌刑的宫人:“还不用力些!都没吃饭吗!”

    宫人们见她动怒,再度扬起的红木杖便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打下去,唐榆伏在春凳上躲闪不得,却死咬牙关扛着,半分声响也不肯出。

    眼见又一杖扬起,莹贵嫔黛眉一挑,扬音:“住手!”

    院中倏然一静,宫人们看过来,皆无声低头。明贵人愣了一下,忙从廊下迎来,深深福身:“贵嫔娘娘万安。”

    莹贵嫔搭着侍婢的手迈入院门,却不理会明贵人,兀自悠悠往前踱去,一袭淡绿齐胸裙迤地,慵懒的话音颇有宠妃的气度:“前些日子刚因随意差遣徐才人身边的宫人被禁了足,如今又对她的宫人动板子,明贵人这是没长记性。”

    徐思婉闻言不急于责备,只递了个眼色,示意小柯子他们去扶唐榆,美眸不动声色地在明贵人面上一划,就看到明贵人并不慌张。

    明贵人自顾站直身子,心平气和道:“贵嫔娘娘明鉴,今日之事实是徐才人欺人太甚。她一早差了身边的掌事宦官出来,在臣妾的院子附近鬼鬼祟祟,似是要悬挂什么符咒。臣妾欲着人将他押来问话,他更躲闪不已,臣妾这才动了刑,只想问问他究竟要做什么。”

    “符咒?”莹贵嫔侧首瞧了瞧她,曼声一笑,“人都抓着了,符咒没搜着?若能人赃并获,又何苦这样大费周章?”

    这话听着大有偏袒徐思婉之意,明贵人抬眸,投向徐思婉的视线冷若寒刃,却终究不敢开罪莹贵嫔,只得好声好气地解释:“原是搜着了,只是这贱奴反应极快,情急之下竟将一张纸直接吞了下去,臣妾只好这般审问。”

    说话间,明贵人身边的宫女上前,将一枚方形布包呈与莹贵嫔看。布包的颜色已有些发旧,封口处的缝线被撕开,莹贵嫔睇了眼,无意伸手去碰,瞟向徐思婉:“才人怎么说?”

    徐思婉稳稳立着,毫无慌张地颔首:“臣妾自幼体弱,这是母亲在普善寺为臣妾求的护身符。”

    “既是护身符,又何必急得吃了?”莹贵嫔嗓中沁出笑音,端是不信,遂看向唐榆:“你说。”

    唐榆在她们来前已不知挨了多少板子,眼下虽被扶起也仍脸色惨白,额上冷汗不止。但见莹贵嫔问话,他还是忍着伤疼跪了下去,一时直痛得说不出话,急喘连连。

    徐思婉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扣紧,长甲掐入手背,双眸不动声色地紧盯唐榆,静等他的答案。

    唐榆缓过来些,躬低身子:“确是……确是护身的符纸,下奴吃下的那张上,写的是娘子的生辰八字。贵人娘子与才人娘子早有不睦在先,下奴不敢让娘子的生辰八字落入贵人手里,才出此下策。孰料贵人娘子硬要下奴承认那是诅咒贵人的符纸,下奴岂能认罪……”

    随着他的话,徐思婉的手渐渐松开,心弦也随之一松。

    明贵人则不免一慌:“什么生辰八字,你口说无凭!”

    “有些寺院的护身符要用八字,有些不用,皆有据可查。”思嫣忽而开口,带着几分怨怼,干干脆脆道,“普善寺离得又不远,求来的符要不要八字,差人去一问便知了!”

    有了她这话,明贵人吸了口气,终是闭口不再言。

    她们姐妹相互照应,这话已足以让她知道,普善寺的符咒必是真要用到八字的。

    “徐经娥消消气。”莹贵嫔一哂,眸中玩味更深,声音也更悠哉起来,“若让本宫说呢……你们同住一宫,大可不必闹得这么难看。今日之事,明贵人操之过急,向徐才人赔个不是也就罢了。”

    说着,她的目光飘向徐思婉,似在判断她想要怎样的结果。

    却见徐思婉只舒气一笑:“如此最好了。六宫之中以和为贵,臣妾也无意生事。”言毕她主动上前,亲亲热热地拉住明贵人的手,“贵人姐姐,那日在长秋宫……臣妾也是想大事化小的,更无意害得姐姐禁足。只是宫规森严,皇后娘娘也是为着姐姐好,才下了那样的旨。姐姐别跟臣妾计较,日后咱们互相照应着,好生将日子过下去,好不好?”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眼底的笑意更浓郁真挚,与明贵人对视起来无半分心虚。

    明贵人没由来地打了个寒噤。

    她原道徐思婉今日必是有意害她,这般一听竟然不是,却莫名让她心里更不安生。

    她古怪地觉得这双美眸之下藏满危险,虽无法捕捉半分,但足以令她毛骨悚然。

    “好不好?”徐思婉凝视着她,又问了一遍。

    明贵人强撑平静之下难掩的惶恐被她尽收眼底,她笑吟吟地暗忖:明贵人大约觉察了点什么。

    可那有什么关系?已太晚了。

    棋子一旦完成铺设,局面就没办法改变了呢!

    “好不好嘛?”她问了第三遍,笑意变得更浓,慢条斯理的口吻好似一条漂亮的毒蛇,并不急于咬人,温温柔柔地吐着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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